九锡 第603节
独虎心头涌起极大的不安,立刻下令道:“鸣金收兵!”
然而为时已晚。
攻城的景军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晕头转向,还没等他们清醒过来,原本一直紧闭的沙河城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一杆大旗迎风而出。
旗帜之后,是一员两鬓斑白、骑着战马的老将。
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长枪,挺枪指向前方,勃然怒喝:“杀!”
在他的引领下,无数齐军步卒从宽敞的门洞中奔涌而出,随即兵分两路杀向正在抱头鼠窜的攻城景军。
直到这时,远处的独虎终于看清了那面旗帜。
上书“泰兴”二字。
老将便是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
在他领兵冲向敌人的短暂路途中,往事犹如画卷一般在他脑海中展开。
少年从军,沙场半生,最终因为岁月的磋磨渐渐失去了血性和锐意。
康延孝怎么都忘不掉那一日在定州都督府的情形,虽然陆沉并非刻意针对他,可他终究没有抗住压力,最后半是无奈半是释然地离开定州都督府,成为淮州厢军的主将。
他很后悔,因为在淮州待的一年多里,他发现自己依旧忘不掉那些金戈铁马的热血,依旧想提枪策马上阵杀敌。
好在陆沉允许泰兴军保留旗号,这让康延孝没有对自己彻底失望。
当几个月前接到陆沉的军令,康延孝只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几岁。
他不是想证明什么,只是不想让自己带着遗憾进入坟墓。
身为军人,理当马革裹尸!
“杀!”
康延孝挥动长枪,苍老的面庞上泛起异样的神采,当敌人鲜血迸发的那一刻,这员老将只觉又回到往昔的峥嵘岁月,身体里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心脏无比强劲地跳动着。
主将如此勇猛,士卒们自然大受鼓舞,再加上景军被城头上的守军打得狼狈逃窜,瞬间一败涂地。
上方箭雨如蝗,身后是凶狠的追兵,负责攻城的数千景军直接溃败,甚至连带着影响到独虎派来接应的同袍。
这一仗直杀得血流漂杵。
泰兴军并未深追,当独虎好不容易重整阵型之时,康延孝已经带着麾下勇士返回城内。
血染战袍的老将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城墙,他望着远方极其狼狈的景军,厉声道:“竖旗!”
话音方落,只见一杆杆属于泰兴军的旗帜在城头上挺立,将士们昂首挺胸,杀气冲天而起。
城外,独虎望着城上的景象,听着守军将士响彻天地的欢呼声,这一刻只觉浑身冰凉。
他自然认识泰兴军的旗帜,知道这支军队原本属于定州都督府,后来据说是被南齐朝廷降级变成厢军。
独虎不仅痛心于部下的损失,更惶然于整体的战局。
南齐陆沉竟然早有准备,提前将淮州厢军调来靖州南部,如此也就能解释刘守光为何敢毫不犹豫地将后备兵力调去北方。
如此一来,不光他打不下沙河,想必平阳那边亦会遭遇挫败,更要命的是北方战局可能存在连兀颜术都想不到的变数!
现实比独虎的担忧更加严重。
他率领的这支景军只是被泰兴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看起来十分狼狈,实际上的损失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是另外那支进逼平阳城的景军先锋大军踏入了一个残酷的陷阱。
在距离平阳还有五十余里的地界,景军先锋遭遇淮州两万厢军的伏击,一战折损近四千人!
败报飞快地传回飞鸟关,让一直胸有成竹的南勇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竟然是淮州厢军……对方的反应怎会这么快!”
南勇在堂内焦急踱步,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昨日才收到兀颜术派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急报,得知刘守光将仅有的后备兵力继续调往北方战场,他没有思虑太多,只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绝佳的立功机会。
不管刘守光在盘算什么,靖州南部兵力空虚是不争的事实,这意味着他麾下的兵马可以肆意驰骋长驱直入。
先取沙河再夺平阳,一战底定大局!
仅仅是过了一个晚上,美梦就变成噩耗。
南勇满面焦躁之色,南齐淮州厢军虽然实力没那么强悍,好歹是边军的底子,如果只是承担守城的职责,他们并不弱于靖州军。
如何破局?
在南勇苦思冥想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一名心腹快速走进来,惶然道:“启禀侯爷,北方急报!”
南勇强忍躁郁,沉声道:“讲。”
心腹道:“侯爷,我军斥候发现在飞鸟关西北边百余里外,出现大股敌军的踪迹!”
“敌军踪迹?北边?”
南勇头昏脑涨,甚至以为这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心腹面色苍白,立刻应道:“是的,侯爷。根据斥候的观察,这支敌军是代国军队,人数约为四五万,看样子应该都是精锐兵马。”
南勇这个时候终于醒悟,代国和南齐早就勾结在一起,而先前他们在大景西北边境弄出来的阵势只是假象,对方真正的目的是要截断他的退路。
还没等他冷静下来,又一名心腹冲进来说道:“侯爷,南方有变!”
南勇双目泛红,怒道:“出了何事?”
心腹察觉到堂内压抑的气氛,望着怒发冲冠的南勇,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沙州人不老实,他们正在集结兵力,试图接近我军的前沿防线。”
听到这个消息,南勇沉默良久,身体猛然一个趔趄。
“侯爷!侯爷!”
心腹们连忙冲过来,慌张地扶住他的身躯。
南勇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此时此刻他怎会不明白自身的处境。
东边的部下被齐军挡住,或许对方没有出城厮杀的能力,但是他们可以掐住景军前进的势头,而北边的精锐代军截断这支景军回撤的退路,南边沙州人又在磨刀霍霍。
“快——快通知兀颜术,让他立刻派兵来救援我军,同时他必须撤军返回南京城!”
南勇艰难地吼出这句话,心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四个字,让他感到绝望的四个字。
瓮中之鳖!
第749章 【破晓】
靖州北部,太康城。
刘守光站在东面城楼之下,望着城外连绵不断的景军大营,视线随即落向东南。
纵然看不见那里的情形,他也知道三万援兵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距离他在军议上做出随时主动出击的决定已经过去四天,而从外面的局势来看,援兵还在坚持。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那些同袍能坚持多久。
身边响起脚步声,刘守光没有回头,然后便听见范文定说道:“大都督,将士们已经准备好了。”
刘守光点了点头,继而神情复杂地说道:“范指挥,你说我会不会因为这次的决定抱憾终身?”
范文定默然。
最初他并不知道刘守光和陆沉两位主帅定下的策略,所以也质疑过刘守光的决定,不过随着战事的发展,再加上刘守光向他透露了一部分计划,他便一心一意地支持刘守光。
如今听到刘守光的问题,他知道身边这位大都督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从毫不犹豫地将苑玉吉撵回京城,到不再理会天子对边境战事的干扰,刘守光用实际行动表明态度,他选择站在陆沉那一边,完全服从对方的提督江北军务之权。
再然后刘守光死守太康,将景军主力吸引到这里,又将手中仅有的后备兵力调来此处,甚至不顾及南边平阳府的安危,这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
如果最后南边防线崩溃,而且北线又无法在景军手里占到便宜,他刘守光就是毁掉江北大局的罪人。
莫说杀头之罪,被天子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而刘守光之所以选择背负如此沉重的压力,只是因为他对陆沉的信任。
范文定轻声宽慰道:“大都督,山阳郡公一定会对得起你的信任。”
刘守光望着东方辽阔的天地,忽地自嘲一笑道:“当年韩公将我提拔为京营指挥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要有自知之明,你天生就不是善用奇谋的人,踏实练兵才是你的长处。一直以来,我对韩公的话都奉为圭臬,从来没有想过要如何风光,可是陛下非要我来镇守靖州,我又怎能比得上魏国公?”
范文定心中暗叹一声,他如何不想继续在厉大帅麾下带兵?
只可惜厉大帅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实在无法继续强撑。
不过从目前来看,刘守光虽然比不上厉大帅,至少也能走在正道上,还好不是韩忠杰那等自命不凡的庸才。
刘守光继续说道:“这一仗结束后,我大概不会继续单独领兵,届时我会尽我所能,举荐你为下一任靖州大都督,你也可以让人去找魏国公说一声,相信他愿意看到你执掌靖州军权。”
范文定怔住。
他定定地看着刘守光饱经沧桑、这段时间仿佛苍老许多的面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刘守光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这一次将天子抛之脑后,一丝不苟地听从陆沉的安排,哪怕有功劳在身,天子也不会再信任他,因此他才直抒胸臆坦然相告。
“大都督……不至于此。”
范文定心里五味杂陈,最终也只能如此宽慰。
刘守光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诚恳地说道:“带兵打仗,我远不如陆沉,不过要是说起朝堂纷争人心鬼蜮,我多少还有一些见解。这件事不必多谈,反正陛下不会苛待于我,说不定这次我也能得到一个郡公的爵位,只是却不能继续带兵。靖州都督府的未来,以及边疆的安稳,便拜托范指挥了。”
范文定躬身一礼,不再多言。
刘守光再度看向东南方向,缓缓道:“我事先已经知会过仇继勋,他很清楚我军的详细谋划,希望他能守住最后的阵线,彻底激怒兀颜术和那些骄横的景军将领,将对方拖入泥潭之中。”
范文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无比坚定地说道:“大齐儿郎,不畏死亡,不惧强敌,一定可以做到这一点。”
一如他们的猜测,东南战场已近白热化。
景军连续五天发起进攻,多支精锐轮番上阵,然而三万齐军将士靠着并不雄伟的军寨,靠着极其坚韧的意志和决心,一次又一次打退景军,牢牢地守护着身下的阵地。
仇继勋、秦广福和谷魁三人配合默契,每人负责一个区域的防线,又由仇继勋居中统筹,不管是哪里出现危机,他都能及时调兵化解。
在开战之前,将士们或许有些不解,因为他们好像是糊里糊涂就陷入景军的包围,但是当战鼓擂动,这些靖州男儿便忘却一切琐碎,全身心地投入到厮杀中,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坚实的城墙,让景军始终无法踏入营内一步。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将士们的压力越来越大,那根弦已经完全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