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02节

  抵达白马关的时候,他们收到南边的急报,得知另外一支景军攻破沙州飞鸟关直逼靖州南部,本想不辞辛苦地再回去,却接到了刘守光让他们继续北上的军令。
  万幸他们来得及时,否则东南辅城已经成为景军的囊中之物,但是他们自身却遭到景军的包围。
  略显简陋的营地内,三位主将正在商议对策。
  宁城军都指挥使仇继勋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理所当然成为三人的主心骨。
  他望着西北方向隐约可见的辅城,缓缓道:“现在我军已经没有退路了。”
  阳翟军主将秦广福满面沉肃,沉声道:“仇兄,我方才让人去统计过,此番携带的粮草最多只够月半之用。”
  “粮草不是问题。”
  仇继勋负手而立,笃定地说道:“兀颜术不会拖到那么久才对我军用兵。眼下他只是想疲敝我军的士气,同时用这种手段扰乱城内我军同袍的判断。最迟十天之内,景军肯定会发起凶狠的攻势。”
  秦广福和固定军都指挥使谷魁不由得皱起眉头。
  根据他们掌握的情报,景军在这片战场部署的兵力最少有十二万人。
  哪怕分出一半人继续攻城,兀颜术也有足够的兵马围攻这支齐军援兵。
  谷魁看了一眼仇继勋,斟酌道:“两位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先和大都督取得联系?”
  援军虽然及时赶到,但他们被景军挡在太康三城的外围,暂时无法与城内守军联络。
  仇继勋稍稍思忖,继而摇头道:“敌军肯定会对此严防死守,何必平白损失人手?接下来我军和景军必有一战,还望二位提点麾下部属,务必要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如此才有可能求得一线生机。”
  秦广福点头应下,谷魁表面上亦是如此,但他心思细腻缜密,隐约觉得这件事恐怕另有玄机,因为仇继勋太过淡然从容,似乎一点都不为己方的处境感到担忧。
  二人离开后,仇继勋抬头看着西北澄澈的天空,心中默念道:“大都督,我辈军人敢于赴死,只盼那位年轻的郡公不会辜负你豁出一切的信任。”
  他又轻轻叹了一声。
  如他所言,这种静默的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外围的景军渐渐显露蠢蠢欲动的迹象。
  他们之所以没有展开进攻,只因兀颜术始终没有下达命令。
  中军帅帐之内,众将屏气凝神地看着面色平静的主帅。
  “报!”
  一名百夫长快步走进帅帐。
  兀颜术微微昂首道:“讲。”
  百夫长恭敬地说道:“启禀留守,我军斥候已经确认,南齐雍丘等地的守军并无异动!”
  兀颜术面上古井不波,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
  他命麾下只围不攻,除了尽量消弭齐军援兵的锐气,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防备刘守光有样学样,模仿他在考城之战用过的手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彻底放弃雍丘等地的防守,调集麾下所有兵马来到太康附近与景军展开决战。
  虽然景军并不畏惧,但兀颜术不希望这一战出现任何意外状况,他要毫无悬念地绞杀靖州军主力。
  所以他这几天一直在等各地传来准确的情报。
  直到如今终于确认,他也放下心中的犹疑,起身说道:“诸位,现在挡在我军面前的只有两股敌人,一者是太康三城里的靖州军主力,二者便是已被我军围困的齐军数万援兵。决战之时来临,哪位将军敢领兵出战,为本帅解决那支援兵?”
  贵由没有丝毫迟疑,当即起身道:“末将愿往!”
  兀颜术赞许地看着他,朗声道:“对方这支援军兵力不会超过三万,本帅予你五万步军,你可先行试探一阵,然后再倾尽全力歼灭敌军。”
  “末将领命!”
  贵由微露狰狞之色,先前他已经带兵打下新平城,如今只要再建一功,想来他能够在景军众多将领之中出人头地。
  翌日清晨,沉默数日的景军终于有了动作。
  在贵由的统领下,将近五万步卒开始朝齐军援兵的驻地缩小包围圈。
  天光大亮,景军猛然发起凶狠的进攻。
  军寨不是城池,营墙亦非高耸坚固的城墙,能够起到的作用相对有限,顶多只能隔绝景军骑兵的冲击,却无法阻挡景军步卒进攻的步伐。
  景军的攻势犹如潮水一般往复不绝,但齐军守得极其坚决。
  无论仇继勋等将领还是下面普通的士卒,所有人都知道自身的处境,这个时候若是让敌人踏入军营,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己方全军覆没,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想要活命就必须守住最后一寸土地。
  两军从清晨一直厮杀到正午,直到后方响起鸣金之声,景军才徐徐退去。
  虽然击退了敌人,仇继勋等人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景军必然会加强攻势,因为这支齐军已然孤立无援。
  两处相距二十余里,但太康城内的将帅对援兵的处境并非一无所知。
  有赖于精锐斥候的舍生忘死,景军正在围攻援兵的消息及时传到都督府正堂。
  这个时候还能保持镇定的将领已经不多,甚至有一些人忍不住暗暗埋怨刘守光。
  倘若大都督让三万援兵返回南下,不仅可以应对从衡江上游杀过来的景军,还能避免他们陷入当下的绝境。至于北线战局确实会非常危险,然而景军想要攻破太康城没那么容易。
  这里不仅有靖州军主力镇守,城内的物资更是堆积如山,粮草至少能供一年之用。
  整整一年时间,难道山阳郡公陆沉还打不下河洛城?
  若非知道刘守光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恐怕会有人当面讥讽。
  刘守光似乎没有察觉麾下将领的情绪,他平静地说道:“宁城军等部处境危急,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这句话瞬间震得堂内众将一片错愕。
  他们不敢置信地抬眼望着刘守光,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有人终于无法压制心中的失望和不解,高声道:“敢问大都督,此话从何说起?”
  刘守光双眼微眯,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场战役持续到现在,敌我两军已是你死我活之势,兀颜术定然不会撤兵。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逐个击破,若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兀颜术便可从容对付我军的援兵,然后再对太康发起最后的强攻。”
  那员武将脸上终于浮现一抹冷厉之意,直白地说道:“大都督,我军合计才六万人左右,而景军兵力至少在两倍以上!如果我军据城坚守,还能最大限度抹平差距。可若是强行出城迎战,这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还请大都督三思!”
  刘守光并未动怒,他望着此人说道:“廖指挥,本督并非是在征询你的意见。”
  廖祥平一窒,范文定见他脸色沉郁,便适时插话道:“请大都督吩咐!”
  刘守光起身说道:“尔等即刻回去做好准备,等待时机成熟之际,随本督出城杀敌!”
  众将心思各异,有人茫然不解,有人冷笑鄙夷,有人暗自恍然,但无论是哪种情绪,当刘守光拿出靖州大都督的权威和架势,他们这些将领只能压下翻涌的思绪,整齐地行礼道:“末将领命!”
  刘守光与范文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
  第748章 【谁是黄雀】
  靖州西南,沙河城。
  一个多月前,当原本驻守此地的固定军五千锐卒离城北上的时候,城内乡绅和百姓夹道相送,盼望这些勇武善战的靖州儿郎可以解救边疆危机,将凶残的敌人赶回去。
  那时谁也想不到沙河会成为景军觊觎的目标,毕竟这里距离北方边境足有八百里之遥,景军再如何凶狠也做不到腋生双翼飞临城头。
  直到十天前的午后,一个噩耗犹如晴天霹雳降临。
  一支景军攻破沙州飞鸟关,没过多久他们便在衡江上游现出身形,随即兵分两路,一者扑向东南面的平阳,一者径直朝沙河杀来。
  固定军五千锐卒离去后,沙河城里只剩下几百名老卒,即便加上府衙的三班差役,也凑不够一千人。
  这个消息自然也为独虎所知。
  身为彻木衮南勇的心腹大将,独虎即便不算心比天高,也有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
  然而在过去十余年里,连南勇都只能做一个清闲的贵族,独虎这些人更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如今时来运转,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独虎对胜利的渴望,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势如破竹地攻下沙河,随即犒赏麾下的勇士们,再继续往东挺近,彻底搅乱南齐靖州的腹心之地。
  此番他带着麾下一万锐卒,南勇又拨给他五千兵马,攻打一个几近不设防的沙河城简直易如反掌。
  正如南勇的预料,这支景军向前推进的过程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独虎愈发信心十足,等到景军来到沙河城外二十余里的时候,这员虎将已经在畅想登上城头俯瞰齐人的潇洒恣意。
  好在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让麾下将士停下稍作休整,同时派出游骑打探沙河城的情况。
  并无古怪之处。
  城头上倒是有一些军卒把守,旗帜也不少,可是以独虎的眼光一看便知这是虚张声势。
  站在百丈外凝望紧闭的城门,独虎先是派人去劝降,不出意外得到一个坚决的答案——使者直接被城头上的守军攒射而死。
  “给脸不要脸!”
  独虎满面杀气,对着周遭的将官们高声吼道:“破城之后,你们可以尽情享乐!”
  回应他的是一片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独虎统率的一万五千名战兵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彻木衮氏的族人,他们无法和六大姓氏相比,以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在异国他乡纵横驰骋,一个个靠着军功飞黄腾达,别提有多么羡慕。
  如今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摆在眼前,只要攻破这座没有守军的沙河城,里面的金银和女子可以任意取用,谁还能平静下来?
  完全不需要独虎再做动员,他麾下的士卒们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鼓声响起,数千名景军咆哮着冲向沙河城。
  仿佛在他们泛红的眼中,那已经不是一座坚固的城池,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和香喷喷的女人。
  至于队形有些混乱、缺乏足够且完备的攻城器械,这些压根都不是问题,没看城头上原本装模作样的守军都吓傻了?
  “杀啊!”
  一架架云梯朝上竖起,搭在高耸的城墙上,景军士卒争先恐后地攀附而上,甚至于出现不少争执,因为谁都想拿下先登之功。
  独虎昂然立在将旗下,面带微笑地望着前方。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猛然凝结。
  在景军攀附到一半左右的时候,墙垛后方忽地现出无数守军的身影,紧接着便是各种各样极其凶狠的攻击手段。
  滚木礌石接连砸下,狼牙拍陡露狰狞。
  这些确实只是最常规的守城手段,然而景军对此压根没有心理准备,很多人此刻甚至只想着破城之后要如何恣意玩乐。
  齐军的反击犀利凶猛,转瞬间便对景军造成不小的杀伤。
  独虎面色大变,以他的经验自然能看出来城内的守军肯定不止数百人,亦非普通人填补防线,那种人绝对做不到这样的令行禁止。
  问题在于城内哪来的兵力?
  为了解救太康之危,刘守光已经将靖州南部绝大多数后备兵马调去北方,最多只在平阳城留了数千守军,这是南勇反复确认过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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