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63节

  许如清斟酌道:“那人又来联系我了。”
  李宗简眼中泛起一抹冷厉的光芒,缓缓道:“同你说了什么?”
  许如清回道:“还是像之前那次一样,并未涉及很隐秘的事情,只是有意与我拉近关系,又说能帮许家恢复些许元气。”
  “倒也谨慎,这条线放得够长。”
  李宗简思忖片刻,决断道:“他要给好处你就接着,不必急着将人往外推,只记着莫要轻易许诺。”
  许如清点头道:“是,殿下。”
  李宗简沉吟道:“往后你就不要再来这里了,虽然看守中有我们的人,但是次数多了难免会引人注意。眼下京中人人皆关注着皇宫,所以你才能如此轻松地进来,等太子殿下登基为帝,以他的谨慎绝对不会忽视这里。”
  许如清恭敬地应下。
  李宗简摆摆手,轻声道:“去吧,若有必要,我会让人联系你。”
  “是,殿下保重。”
  许如清躬身行礼,随即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雨幕之中,没有惊起半点涟漪。
  雨一直在下。
  凄迷的天色中,冷风呜咽如泣如诉。
  李宗简抬头望天,眼中满是怅惘之色。
  “父皇,您到死都不肯见儿臣一面,想必已经对儿臣失望透顶。”
  “儿臣知道,无论儿臣说什么您都不会相信,所以儿臣只好闭嘴不言。”
  “只是将来有一天,当您的在天之灵发现二哥并非如伱想象般适合那个位置,不知您是否会后悔?”
  “既然您属意二哥,又为何要让儿臣去勾连江南门阀?从始至终,儿臣只是您用来撬动大势的一枚棋子?”
  “这些问题肯定不会有答案。”
  “罢了,事到如今,又何必纠缠不休?”
  “儿臣李宗简,恭送父皇。”
  李宗简双膝跪地,脸上有着凄然的笑意,眼中的泪水混着雨水不断坠下。
  他将脸庞贴在泥地之上,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的痛呼。
  ……
  永嘉以北四十余里,松阳驿。
  驿丞望着满身肃杀之气的五百骑,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个午后。
  那次他将一个年轻人拦在外面,这次却是毕恭毕敬地请他和五百骑入内,并且按照他的要求派人去京城送信。
  因为这个年轻人是大齐国侯、一手主导雍丘大捷的陆沉。
  此地虽然距离京城只有四十余里,但是天色昏暗已近夜晚,五百骑长途奔袭疲惫不堪,坐骑的脚力也达到极限,陆沉只能选择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回京。
  自从在白马关收到天子宾天的噩耗,陆沉没有浪费丁点时间,稍作安排便带着五百骑飞驰南下。
  林溪率七星军骑兵前往定州北部,厉冰雪和洛九九依然留在雍丘一带。
  这一路风餐露宿极其艰辛,陆沉的脸庞明显清瘦,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入夜之后,一名男子来到松阳驿,通禀之后进入陆沉的房间。
  来者便是谭正。
  看见陆沉瘦削的面容,谭正不禁心生担忧,连忙行大礼道:“侯爷。”
  陆沉示意他起来,问道:“京城局势如何?”
  早在去年秋天,王初珑便让谭正带着一批好手南下,在京城悄然潜伏下来,为的就是暗中打探消息,以便陆沉可以及时做出判断。
  谭正将天子驾崩之后、京城的一系列动静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侯爷,京中大体上风平浪静,百官依旧沉浸在悲痛之中。太子那边并无异常,只待停灵之期结束便会举行登基大典。只不过,我们的人耗费重金打探到一条消息,有人准备在新君登基之后为侯爷请功,奏请新君加封侯爷国公之爵!”
  “国公之爵……”
  陆沉面无表情地重复这四个字,随即冷声道:“陛下还未入葬,有些人就开始不知死活了。”
  谭正恭敬地站着。
  陆沉摆摆手,道:“你回去吧,在陛下入葬之前,若非足以影响朝堂大局的事情,不必特意来报。”
  “是,侯爷。”
  谭正行礼告退。
  陆沉望着面前一灯如豆,目光晦涩难明。
  第578章 【更与何人说】
  皇城,福清宫。
  天子驾鹤西去的第十天。
  百官心中悲痛依旧,只是哭灵的声音不如刚开始那几天一样哀绝。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只有少数人会长时间沉湎在相同的情绪里。
  即便如此,宫门前的哭声依然很悲伤,毕竟大行皇帝的离去对于大齐而言是难以估量的损失。
  这十五年的时间里,大齐从偏安一隅勉强站稳脚跟,到如今可以和兵力相近的景军正面对决,并且还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世人喜欢追捧少年英雄,习惯性地将目光投注在陆沉身上,虽说陆沉的确受得起这样的关注,但朝中的官员知道若是寻根溯源,雍丘大捷的功劳至少有七成在大行皇帝身上。
  李端在位的前十年,让渡了很多权力出去,忍受着江南门阀的飞扬跋扈,所求者只有三条,其一是稳住薛南亭的右相之位,其二是保住秦正对织经司的掌控,其三便是想方设法增强边军的实力,并给予萧望之和厉天润坚定不移的信任和支持。
  正是这十年时间的积蓄力量,才让大齐面对强大的景军有一战之力,并在这两年的战事中悉数爆发出来。
  陆沉能够青云直上,一方面是他自身具备很优秀的天赋,另一方面不得不说他是恰逢其会,刚好赶上大齐厚积薄发的这一天。
  而这场威武绚烂的胜利背后,是李端十余年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的收获,是他无数次委曲求全退一步进两步的回报。
  想到这一点的官员,看着缟素尽染无比肃穆的福清宫,只觉悲从中来,泣声陡然高亢。
  便在这时,数道人影从福清宫内走了出来。
  嚎哭中的官员抬眼望去,便见太子殿下携左相李道彦、右相薛南亭、军务大臣韩忠杰、禁军主帅沈玉来等人,穿过临时搭建在宫外的雨棚,径直朝后方走去。
  百官见到这等架势,不禁转头望去,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只见一位年轻男子身穿丧服,穿过细密的雨幕,步伐坚定地走来。
  其人面容肃然,脸颊瘦削,漫天雨气仍旧盖不住他满身的沉郁肃杀之气。
  正是指挥大齐边军取得雍丘大捷的山阳侯陆沉。
  及至棚下,陆沉站定脚步,视线落在满面沉痛、眼眶泛红的太子李宗本身前。
  他推金山倒玉柱,行大礼道:“臣陆沉,拜见殿下!”
  李宗本旋即上前扶住陆沉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哀恸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父皇临行前虽然没有刻意提过,但是我知道父皇心里有个极大的遗憾,那便是无法再见你一面。父皇御宇十五载,提拔了太多能臣良将,但你才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你也没有让父皇失望,雍丘大捷足以告慰太庙里的大齐列祖列宗。”
  陆沉望着这位即将成为大齐新君的太子殿下,隐隐约约有种不太一样的感觉。
  他在京城待的时间不算长,与几位皇子的接触都不算多。
  眼前的太子殿下、曾经的二皇子,给他的印象大抵是潇洒恣意、从容泰然,无法更加深入地了解。
  今日重逢,陆沉发现对方的气度变得很是沉凝,或许是天子宾天导致他飞快地变得成熟内敛。
  一念及此,陆沉垂首道:“殿下,我朝大军能够取得这场胜利,这是大行皇帝的煌煌功绩,臣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尽到自己的本分,不敢居功。”
  李宗本感慨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稍稍侧身。
  陆沉顺势望去,左相李道彦正欣慰地看着他。
  半年未见,这位老相爷明显愈发苍老,天子离去对他的打击显而易见,再者值此皇权交替之时,需要他操心的事情极多,片刻不得清闲。
  “晚辈见过李相。”
  陆沉拱手一礼。
  在嗣君当面,他这个举动略有些不妥,但无论李宗本还是李道彦,对此都没有意外的感觉。
  毕竟从陆沉第一次入京,他表现出来的便是这般耿直的性情。
  李道彦感叹道:“陆侯这一路跋山涉水辛苦了。”
  “不辛苦。”
  陆沉一言带过,随即与薛南亭、韩忠杰和沈玉来等人颔首致意。
  李宗本适时说道:“走吧。”
  陆沉轻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前方的福清宫。
  其实朝廷礼仪自有规制,尤其是国丧这等大事,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有标准约束,大行皇帝的灵柩不可能允许臣子随意瞻仰。
  只是李宗本亲自带着陆沉进入福清宫,哭灵队伍中的礼部尚书谢珍望着这一幕,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不敢出声。
  在他侧后方的礼部左侍郎李适之双眼望着面前的砖地,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知道陆沉的出现。
  福清宫正殿,灯烛遍布,帷幔低垂,左偏房里一众高僧的念经声不断传来。
  灵柩以金丝楠木制成,里外共有四十九道大漆,庄严肃穆。
  陆沉站在灵柩丈余之前,怔怔地望着灵柩。
  随即双膝跪地,伏身叩拜。
  李宗本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对李道彦等人使了一个眼神,带着他们去往右边偏房,留下陆沉一個人在此。
  偌大的正殿内,只有掌灯添油的内监们隐于帷幔之后,外面百官的哭灵声仿佛被雨声隔绝。
  在这种奇怪的寂静中,陆沉直起身面朝前方的灵柩,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陛下,臣回来了。”
  那位躺在灵柩中的大齐天子自然无法回应他。
  一语毕,再度归于沉默。
  陆沉心中实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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