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64节

  在当世很多人包括那位即将登基的太子殿下看来,陆沉能有今日之地位皆因大行皇帝的器重和赏识,他必然会为大行皇帝悲痛欲绝,所以李宗本才破格允许他不像其他臣子那样按部就班地祭奠,让他能在出殡之前看一眼大行皇帝的灵柩。
  但陆沉对李端的感情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很难理清楚。
  回首当年,陆沉以一介商贾之子初登朝堂,李端重用他只是想要对萧望之施恩,对他本人仅有一丝丝欣赏,仅此而已。
  那时的陆沉对李端亦是戒备和警惕更多,只是在表面上装出耿耿忠臣的模样,一者是因为陆通当年在河洛城布置了一场大火,二者则是源于陆沉自身的来历。
  “陛下,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在我前世的认知中,皇帝无论英明还是昏庸,都是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确切来说,皇帝本就不是人,是被权力异化的生物。”
  “第一次见到陛下,您与我认知中的皇帝别无二致,隐忍、内敛、有强大的内心和忍耐力,但是这些优点并未超出我的认知,充其量只能说明您是一位很英明的皇帝。”
  “只是……从何时发生改变呢?”
  陆沉轻声自语,面上渐渐浮现难以言表的伤感。
  回忆汹涌袭来,无数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浮现。
  从他初次入京的小心谨慎,到二度入京的敞开心扉。
  京城叛乱之前君臣二人的交流,去往沙州之前的长谈。
  御花园中的交心,文和殿里的分别。
  直到今日阴阳两隔,他只能对着这副灵柩轻声自语。
  “南下的路途中,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终并未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个改变好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等我意识到您和我认知中的皇帝有所不同,一切已然水到渠成。”
  “还记得那天在御花园中,您对我说,造成江北百姓流离失所生不如死的根源不在于暴戾的景军,而在于掌握着至高无上权柄的李氏皇族。从那一刻开始,我便确信您和史书上所有的皇帝都不同。”
  “相比他们,您身上保留着无比珍贵的人性。”
  “然而这上苍何其绝情……”
  陆沉看着灵柩,眼中泪光闪烁。
  “不瞒陛下,这些年我心里有很多困惑,却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我的父亲在内。”
  “冒然来到这个世界,我很惶恐,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得上不虚此行。因为陛下的眷顾,我只用了几年时间便走完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抵达的终点,然而高处不胜寒,往后走错一步就可能是万丈深渊。”
  “陛下是否因为这样的疑惑惶恐过?”
  “我想应该没有。”
  “陛下心怀苍生,俯仰无愧天地春秋,二十年苦心孤诣,只为重现海晏河清,天下人不再受颠沛之苦。纵然未竟全功,但您已经做到了极致,故而您离去的时候肯定能平静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我从您身上学到很多,最重要的却非权术谋略,而是这一份极其难得的仁心。”
  “陛下,我会努力效仿您,让这人间变得更好一些。”
  “希望将来临终之时,我能和您一样,不负此生,坦然赴死。”
  陆沉的泪水终于滑落,坠在金砖地面上。
  他再度叩首大礼,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轻声道:“陛下,一路走好。”
  那副灵柩仿若无声地看着他。
  青烟袅袅,雨声隐隐。
  斯人已逝,再无回音。
  第579章 【大权在握】
  右偏房中,气氛颇为沉肃。
  李宗本指着右首第一位的空位子,温和地说道:“陆侯,坐。”
  “谢殿下赐座。”
  陆沉目光扫过自己下首的韩忠杰和沈玉来,又看向对面的李道彦和薛南亭,心中顿时了然。
  除去还在江北主持大局的厉天润、萧望之和刘守光,在南方太平州坐镇边疆的张旭,此刻房中包括陆沉在内的五人便是大齐的权力核心层。
  李宗本当先对陆沉问道:“现今江北局势如何?”
  陆沉不疾不徐地简略说了一遍边疆的情况,最后说道:“殿下,有荣国公亲自指挥大军,收复定州北部不成问题,最多一月之内便有捷报传来。届时我朝在江北将实控靖、淮、定三地,臣建议暂缓二次北伐,以便完成对最新收复之地的安抚和消化。此外,大军苦战良久,需要一定的时间休整,不宜继续强动刀兵。”
  李宗本颔首道:“言之有理,便依此行。另一件事,父皇在遗诏中有言,令荣国公回京主持军事院、怀安郡公回京休养、刘大人接任靖州大都督、陆侯继任定州大都督,不知陆侯对此有何建言?”
  李道彦和韩忠杰面色沉静。
  薛南亭抬头看了太子一眼。
  这番话确实是大行皇帝的遗命,但是其中有一个很细小的差别。
  李端对于厉天润的安排是让他回江南疗养身体,并未要求他一定要回到京中。
  陆沉心中微动,平静地应道:“臣无异议。”
  李宗本欣慰地说道:“那便这样,不过这些调动不急,至少要等丧礼成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道彦起身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臣恳请殿下遵照大行皇帝遗诏,即天子位,昭告天下,以安万民之心!”
  余者起身附议,陆沉亦不例外。
  此刻他终于醒悟那一抹古怪感觉的由来。
  虽然他现在位高权重,在边军将士心中的威望直追萧望之和厉天润,并且因为年龄的原因更加被人看好,但是在朝堂规则这个庞大的命题上,其实他有很多方面还很模糊。
  按照常理来说,在太子存在的前提下,天子驾崩后第一时间,朝堂重臣就要恭请太子登基为帝。
  这便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新君登基和国丧之礼并不冲突,两者基本都会同时进行。
  然而今天已是天子驾崩第十天,太子依旧没有登基,这件事本就不正常。
  李道彦宦海沉浮数十年,岂会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毫无疑问他早就提了此议,只是李宗本不知为何没有应允。
  李宗本看了一眼陆沉,起身道:“孤甚惶然,恐有负父皇的期许。”
  李道彦这次坚持道:“殿下监国半载有余,治政有方勤勉端正,大行皇帝时有称赞,遗诏之中亦确凿无疑。请殿下为大齐国本和天下万民考虑,即天子位!”
  “请殿下即天子位!”
  余者齐声附议,陆沉的声音颇为响亮。
  李宗本没有继续推辞,在这间房里倒也不需要三辞三请,他温和地答应下来。
  只要他松口,后续的事情其实并不复杂,礼部早已做好了新君登基的准备,只需要定下大典的时间,李宗本便可在太庙祭告天地祖宗,成为大齐的九五之尊。
  陆沉现在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李宗本之所以有意推迟,当然不是害怕他这位边军大帅有异议。
  此事说来其实也很简单。
  李宗本以太子之身登基为帝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登基大典有所遗漏,尤其是能够代表二十余万精锐边军的陆沉不在场。
  也就是说,这位太子殿下是一个注重完美的人。
  众人落座之后,李宗本郑重地说道:“关于先皇丧仪和登基大典,孤希望由李相和陆侯共同负责,不知可否?”
  陆沉和李道彦对视一眼,齐声道:“臣遵旨。”
  李宗本点了点头,又道:“陆侯,你是军事院军务大臣,如今又有底定边疆大局之功,孤希望你可以暂时署理京营军务,借你的赫赫威名震慑宵小,以防有人趁着局势不稳心怀不轨。”
  禁军主帅沈玉来眼观鼻鼻观心。
  他对自己的职责很清晰,管好禁军守好京城,其他事情一概不关心。
  韩忠杰微微垂首,旁人看不清他的目光。
  陆沉能够听懂暂时二字的意义。
  等国丧结束、新君皇位稳固,或许在这個时间点之前,只要萧望之返京便会接过他手中的权柄。
  但是这段时间里,陆沉能够一手掌控京畿地区的卫戍力量,权柄极其深重。
  这是信任吗?
  陆沉抬眼看向李宗本,只见他目光温润,满怀信重之意。
  “臣领旨。”
  没有过多的犹豫,陆沉再度起身。
  李宗本欣慰地说道:“孤知道你长途奔袭,一路上几乎没有歇息,先前又忙碌于军务不得清闲,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今日你便不要守灵了,孤就做个主,你回府上好好歇息一天,明日再来宫中。”
  “谢殿下体恤爱护。”
  陆沉一礼应下。
  约莫一炷香之后,陆沉在潇潇雨幕之中走出皇宫。
  秦子龙带着二十余名精锐骑兵在广场外面等候,见他出来连忙撑着伞具迎上来。
  陆沉忽地驻足,回头看了一眼雨幕中的皇宫。
  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
  入夜。
  相府,锦麟堂。
  李道彦斜靠在长榻上,双眼微闭。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榻边,认真仔细地帮老人揉捏着双腿。
  明亮的烛光下,少年唇边的毫毛清晰可见,虽然稚气仍在,但是隐约可见几分男子气度。
  “这也是在军中学的?”
  片刻过后,老人面带笑意地问着。
  少年恭敬地说道:“回祖父,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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