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62节
王安很干脆地打断他的话头:“兄长,即便朝中那些大人不好相与,你也该相信陆侯的秉性,更该相信侄女的眼光。我已经让人去淮州广陵府置办宅院田产,过段时间我们便迁往广陵。等大齐边军收复定州北部,族中老少便可从宝台山启程南下。”
王承略显意外地问道:“定居广陵?”
王初珑满含深意地看向自己的亲叔父。
王安平静地说道:“陆家的根基在广陵,难道我们王家要去江南?”
王承渐渐醒悟过来。
眼下王家的每个选择都会影响深远,紧跟着陆沉自然是最稳妥的决定。
举家迁往广陵可谓一举多得,既能让陆沉明白王家的心意,又能免受江南门阀的排挤和嫉恨。
在江南门阀看来,翟林王氏最大的威胁不是家资巨富,不是王承这种文坛大家,甚至都不是王安的名望,而是江北第一门阀所拥有的人才和底蕴。
尤其是王家女即将成为陆沉的正室夫人,一旦拥有陆沉的支持和提携,王氏子弟不需要太久便能在江南遍地开花,入朝为官更是轻而易举。
如果这个时候王家选择在江南落地生根,必然会引来江南门阀的围攻。
一念及此,王承愧然道:“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王安微微一笑,诚恳地说道:“兄长,这两年着实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对这些庶务无甚兴趣,只是为了宗族基业才奔波操劳。如今大局已定,王家只需要安稳度日,兄长可像以前那般结交文坛大儒,诗词唱和、品评文章,未尝不是一件雅事。”
这番话可谓说到了王承心底里。
他若有心世俗杂事功名利禄,当年就不会主动将族长之位的继承权让给王安,也无法在文坛赢得宗师的名声。
只不过前几年王家的处境堪忧,王安实在忙不过来,他才帮忙处理一些琐事。
他笑吟吟地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放手不管了。”
王安恭敬地应下,又对王初珑说道:“大行皇帝宾天,陆沉心里必然悲痛不已,你不妨写封信劝慰一二。初珑,往后你是陆家的人,王家只会做你最坚实的后盾,不会让伱陷入两难的境地。”
王初珑看了一眼满面笑意的王安,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他看透,也知道这封信不只是单纯地安慰陆沉,至少要让陆沉知道王家会坚定地站在他那边,于是起身轻柔地应道:“是,叔父。”
……
河洛城,阴云密布。
虽未及夏,躁意却悄然而至,尤其是阴沉无风的天气里,大雨迟迟不肯落下,粘稠的空气仿佛让人背负着沉重的石块,几近于无法呼吸。
卓园正堂廊下,庆聿怀瑾漠然地看着远方的天幕,堂内的谈话声不断传进她的耳中。
“……朝中各位大人对王爷的弹劾接连不断,但是陛下并未采纳。陛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尔等只知常山郡王此番落败,难道就忘了他过往为大景立下的赫赫功劳?再者,此战南齐倾尽全力,常山郡王只是囿于兵力不足才遗憾落败,非战之罪也。”
一位景廉贵族坐在左首,望着主位上庆聿恭平静的面庞,继续说道:“陛下还说,希望常山郡王莫要太过自责,将来必然有复仇的机会。”
庆聿恭双手遥举向北,愧疚又感激地说道:“陛下宽仁,臣委实惭愧。”
这位景廉贵族名叫兀颜术,现年四十三岁,乃是忠义军副帅。
忠义军作为天子亲军,主帅自然是景帝本人,兀颜术便是这支骑步合计九万余人的大军实际上的主将。
兀颜术感慨道:“王爷不必自伤,谁能想到南齐竟然能真的做到万众一心?咳咳……陛下命下官暂理南方军务,请王爷回京歇息一阵。对了,陛下另有叮嘱,让下官务必对王爷言明,此举只是为了平息朝中风浪,还望王爷莫要多心。”
庆聿恭点头道:“陛下拳拳爱护之意,臣岂敢不识好歹?”
兀颜术微微一笑,又恭敬地问道:“下官初来乍到,对齐军的情况不甚了解,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庆聿恭稍稍思忖,道:“赐教不敢当。按照本王的判断,齐军现在虽然士气鼎盛,但南齐中枢的后勤很难持续供给,他们不会强行北伐,多半只是想夺回定州北部。”
兀颜术沉吟道:“那依王爷之见,定州北部是否该死守?”
庆聿恭不动声色地说道:“守或不守,当由将军一言决之。”
虽然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兀颜术脸上仍然满是尊敬的神色。
又谈了小半个时辰,兀颜术起身告辞,庆聿恭亲自将他送到二门处。
返身便见庆聿怀瑾站在廊下。
“父王。”
“嗯?”
“此番回京会不会有危险?”
“有什么危险?”
庆聿恭步伐沉稳,面色淡然。
庆聿怀瑾轻轻一叹,道:“虽然陛下没有罢免父王的南院元帅一职,却让兀颜术接手军权,又急匆匆地让父王回京,女儿担心……”
“担心陛下会取你父王的项上人头?”
庆聿恭接过话头,继而道:“陛下不会这样做。当然,我这次战败是一个很好的契机,陛下会让我在朝堂上承受百官的怒火和攻讦,借此削去所谓大景军神身上的光辉。”
庆聿怀瑾眉尖紧蹙,怒道:“明明是陛下胡乱插手前线军务。父王,陛下如果这样做,庆聿氏又何必为他卖命?!”
庆聿恭转头看着她,神色温和:“庆聿氏不是为陛下卖命,而是为我们自己努力。你不必太过担心,陛下只是想折损我的名望,不会逼迫过甚。只要天下还未一统,他就不会对我和庆聿氏下死手。”
他稍稍停顿,语重心长地说道:“怀瑾,庆聿氏已经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尊崇富贵,蛰伏一段时间不是坏事。人这一辈子会登高山,也会涉足低谷,拳头收回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积蓄力量静待时机,你明白了吗?”
庆聿怀瑾心弦颤动,点头道:“女儿明白了。”
庆聿恭抬手轻拍她的肩膀,微笑道:“人生漫长,不争朝夕。”
第577章 【心魔】
江南烟雨,钟声隐隐。
自四月十九宫中发出信号,永嘉城内外诸多大寺便要敲钟三万杵,为大行皇帝造福冥中。
依据大行皇帝遗诏,京中禁屠宰牲畜十九日,国丧期间禁嫁娶宴饮。
皇宫遍地缟素,停灵之所设在福清宫,许皇后和柳淑妃亲自为大行皇帝小殓。
礼部尚书谢珍进《大行皇帝丧礼仪注》,由太子李宗本审定之后施行,同时遵照大行皇帝遗诏的安排,晓喻各地州府官员当按照朝廷规制哀悼祭奠,切不可劳民伤财疲敝百姓。
停灵二十七日,这段时间百官及命妇会在福清宫外哭灵。
而在皇宫和宁门外的广场上,百姓们自发前来为他们心中的圣天子送别。
细雨绵绵,禁军将士们肃然地站在广场周围,看着一拨又一拨京城百姓前来,有人痛哭失声,有人呜咽哀绝。
他们不禁想起去年秋天那个夜晚,叛军一度攻入皇宫,天子立于端诚殿大门前,亲自为他们擂鼓助威。
那一幕历历在目。
悲痛的情绪自心底涌起,细雨落在这些禁军将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天地同悲。
整座永嘉城沉湎在这种令人哀痛的情绪里,就连与世隔绝的秋山巷也不例外。
三皇子李宗简身穿丧服,立在小院中,面朝西边皇宫的方向,但他能够看见的只是这一方阴沉的天幕。
雨水不断落下,早已将他身上的丧服打湿,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
旁边站着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一袭灰衣,仿佛与这凄冷的人间融为一体。
李宗简轻声道:“父皇走了。”
灰衣男子垂首道:“殿下节哀。”
“节哀?”
李宗简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的弧度,幽幽道:“或许在太子殿下、李相、薛相和满朝公卿看来,我这个不孝子此刻就算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心里肯定在欢呼雀跃。因为他们觉得,是父皇夺走我拥有的一切,让我变成京城里最大的笑话。父皇一走,我肯定会喜不自胜,顶多只是假惺惺地流几滴泪罢了。”
灰衣男子沉默不语。
“呵。”
李宗简扯了扯嘴角,意兴阑珊地说道:“人生便是这般无趣。”
灰衣男子终于开口道:“旁人或许会有这样的误解,但是我知道殿下此刻是真心悲痛。”
李宗简狭长的眼眸中不见波澜,问道:“为何?”
灰衣男子答道:“当夜京军叛乱,殿下宁死不肯与叛军同流合污,足见殿下对大行皇帝的孝心天地可鉴。”
“倒也不必往我脸上贴金。”
李宗简低头看着地上浑浊的雨水,坦然道:“我不愿和王晏等人联手,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半点胜算。既然如此,我为何要陪一群蠢货去送死?至于宁死不屈更谈不上,王晏等人若能创造奇迹,他们还需要我来安抚天下人,所以我不会有生命危险。”
灰衣男子再度默然。
李宗简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特别虚伪?其实京军叛乱那晚我并不在意父皇的安危,也没有想过帮他做些事,只是冷漠地看着。如今父皇真的走了,我的心里就像是被人用钝刀子反复划拉。”
灰衣男子想了想,低声道:“或许这是因为前者未知,后者已成事实。”
李宗简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意,点头道:“还是你了解我。父皇多半也看出这一点,所以那天他才会拖着病体来到秋山巷,特地警告我一番,又让秦正狠狠敲打了许家。”
说到这儿,他终于转头看着灰衣男子,问道:“许家应该恨我入骨吧?对吗,表哥?”
灰衣男子亦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却沧桑的面庞,正是许皇后的亲侄儿,许家这一辈的嫡长子许如清。
庆丰街刺杀案真相被李道彦当朝揭露,李云义判了一個流放三千里,李宗简则被褫夺王爵,仅仅保留一个奉国将军的宗室身份。
许如清则侥幸逃过一劫,主要还是天子看在许皇后的面上,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
但是许家并未被轻轻放下,秦正遵照李端的旨意,在清查策动谋逆的四家门阀时,顺手清扫了一下许家的势力。
许如清喟然道:“许家人怎会记恨殿下?”
李宗简无言地笑了笑。
许如清继续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许家自会坦然承受,再者秦正下手很有分寸,虽然许家的很多产业被连根拔起,但是没有招来血光之灾,此乃大行皇帝的恩德。”
破财消灾,大抵如是。
李宗简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道:“母后近来可好?”
许如清轻叹道:“娘娘十分悲痛,又担心殿下的安危,凤体欠安。”
李宗简双眼微眯,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让人转告母后,太子殿下素来谋定后动,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这一点极肖父皇,所以才能得到父皇的青睐。他不会做出刚刚登基就逼死亲弟弟的举动,在他完全掌握权柄之前,我不会有什么危险。请母后顾惜自身,平时在太子殿下面前莫要提起我的名字,更不必为我争取好处,只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便可。”
“是,殿下。”
许如清应了一声,欲言又止。
李宗简淡淡道:“有话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