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31节
王师道举起茶盏冲他示意,微笑道:“希望你能牢记一句话,坐在干岸上看风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愚弟明白,一切都听兄长的安排。”
陈孝宽以茶回敬。
两人又聊了小半个时辰的细节问题,陈孝宽便告辞离去。
花厅内外彻底安静下来。
王师道靠在椅背上,抬眼望向窗外明媚的春色,缓缓长吁一口气。
他从袖中取出两张字条,其中一张明显有些时日,上面写着短短一行字:天子心腹封黎举止诡异,似有暗中串联迹象,宫中恐生变故。
另外一张字条上的字迹非常清晰,应是这两天写就,只见上面写着:李福清收钱办事,将七名好手悄然带进宫中,似安排在禁卫军外围某处。
王师道看着两张字条,嘴角渐渐泛起一抹讥讽。
这世上没人知道他像个极其有耐心的猎人一般,始终关注着宫里的情况,更没人知道他这些年利用察事厅的壳子发展一支仅仅属于他本人的力量。
庆聿怀瑾再度南下之后,对燕国朝臣不再信任,虽然依旧让王师道管着察事厅,却在他身边布置诸多耳目和眼线,似乎这样就能洞悉王师道的所有秘密。
然而这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师道在明面上非常配合,默许萧军以庆聿怀瑾的名义在察事厅内大肆安插人手,毫不犹豫地交出一部分权柄,但是这样并不能将他困在蛛网之中,反而会让他更加从容地躲在暗处冷静旁观。
比如宫里的异常,比如城内的暗流。
这两张字条便是王师道掌握的隐秘力量送来的机密,倘若他如实告知庆聿怀瑾,以那位小郡主的聪慧,想必可以发现问题所在,但是王师道显然不会这样做。
“殿下,你为何会认为我与南齐暗中勾连?这些年死在我手上的齐人不计其数,而且其中有很多得力的人才。就算南齐皇帝温厚宽仁主动接纳,我也不敢去赌他的仁心,因为那可是掉脑袋的危险。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向南齐靠拢,其实你根本不必担心。”
沉静寂寥的花厅内,王师道自言自语,将那两张字条丢进炉鼎内。
“这会是一个很热闹的局,天子满心愤懑,南齐适逢其会,朝中那些重臣各怀鬼胎。我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置身事外,看你们粉墨登场,唱一出九连环。”
王师道脑海中闪现很多名字,他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另一只手轻轻敲着扶手,悠然道:“殿下,我不是南齐的人,不是燕国的人,更不是景朝的人。”
“我只希望你们杀得痛快一些,死得更多一些。”
“不如此,怎会有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出头之日呢?”
……
二月二十六日,南齐淮州西路军陈兵城外已经三天。
虽说淮州军始终没有发起进攻,宛如窥伺猎物的野兽冷静地潜伏,城内的氛围却是一天比一天凝重。
察事厅和巡防营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大白天各处街道人影寥寥。
朝廷并未直接下令实施全天戒严,但是这种时候除了官员以及和城防有关的人员之外,普通百姓不太敢出现在街上,唯恐被察事厅当做南齐细作抓起来。
清早,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从卓园出发,缓缓驶向燕国皇宫。
马车周围是四十余名身姿矫健眼蕴精光的景廉族高手,确切来说他们都是景朝庆聿氏的家臣,负责保护庆聿怀瑾的安全。
前后各有六十余名持刀负弓的披甲勇士,组成外围防线。
这等防卫便是林颉亲至,如果没有足够帮手的话也只能望而兴叹。
车厢内,庆聿怀瑾没有如往日一般乔装男子,而是珠玉玲珑盛装华服,那双丹凤眼中尽显雍容贵气。
随着距离皇宫越来越近,路上渐渐热闹起来,因为今日是大朝会,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入朝。
燕国官员只要瞧见这支剽悍的队伍和中间那辆马车,便会肃立道旁等他们经过,有些人甚至会恭敬行礼,虽然明知道马车里的贵人看不见。
不同于其他人在宫门外落轿下马,庆聿怀瑾乘坐的马车和景廉族高手直入皇宫,百余名披甲勇士则留在宫外,稍稍顾及燕国朝廷的颜面。
负责值守的禁卫军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显然已经提前得到知会。
马车停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庆聿怀瑾缓步走下马车,抬头看向巍峨恢弘的大殿,眼神清明又带着两分冷意。
大部分景廉族高手留在殿外广场,庆聿怀瑾只带着六人登阶进殿。
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窈窕有致的纤影。
微风拂面,庆聿怀瑾淡淡道:“若有变,则杀人。”
落后她半步的萧军躬身道:“殿下放心,殿内也有我们的人。”
庆聿怀瑾不再多言,平静地踏入殿内,然后在无数燕国大臣紧张且热切的注视中,一步步朝御前走去。
龙椅之上,燕帝张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天之娇女的身姿,面上浮现温和又带着些许恭敬的浅淡笑意。
无人注意到,他的双手用力攥于袖中,指节几近发白。
第298章 【谋】
河洛城外,大军列阵。
从淮州军的阵型来看,他们稍后主攻的方向应该是河洛的东城,南北两面则是以袭扰为主。
东面城楼之下,谋良虎镇定地观察着下面淮州军的情形。
对方目前还未发起攻势,不过和前几天的沉默对峙不同,今日显然会爆发一场战事。
谋良虎虽然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不曾亲历战场,但眼光和阅历仍在,自然不会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在观察一段时间后,他接连发出数道军令,让景军各部明确自身的职责,同时两千余骑兵也做好随时出城突击的准备。
这时一名三十余岁的景廉族男子快步登上城墙,来到谋良虎身边低声道:“将军,殿下入宫了。”
谋良虎微微颔首,眼神略显凝重,问道:“那边都安排好了?”
来人禀道:“依照将军的吩咐,四十多名高手随殿下入宫,百余披甲勇士在宫外等候,还有一千精兵坐镇左近,可以确保安稳无忧。”
谋良虎应了一声,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些许古怪的感觉。
对于燕国君臣弄出来的劳什子大朝会,他自然嗤之以鼻,敌人都已经兵临城下,这个时候搞什么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毫无意义而且格外愚蠢。
明明只是一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情,非要弄成人浮于事虚耗精力。
不过看在燕帝准备在朝会上筹集银钱犒劳守军的份上,谋良虎没有公开反对,反正城防由景军负责,那些官员老实待在宫里还能让他落个清净。
只不过当谋良虎再度看向城外正在出营的淮州军,他忽然之间想通自己为何会觉得怪异。
在燕国皇帝破天荒召开大朝会的时候,淮州军于同一天发起首次攻势。
这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
沉思片刻之后,谋良虎对来人说道:“你亲自去皇宫那边盯着,若有意外及时让人过来传话。”
“遵令!”
男子领命而去。
谋良虎抬手按着墙垛,将城防安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未发现遗漏之处。
他望着城外的敌人,眉头渐渐皱起,心中默念道:“就算城里有你的内应,我也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本事登上河洛城头。”
数里之外,淮州军中军营地,陆沉收回眺望河洛城的目光,对段作章说道:“段指挥,按照既定安排,今日由来安军主攻东城。伱们只有一个任务,吸引敌军主帅的注意力,但是不可攻得太凶,造成自身的过度伤亡。其中细节分寸,由段指挥自行把握。”
段作章拱手道:“是。”
陆沉又对一旁跃跃欲试的宋世飞说道:“飞云军分兵佯攻南北,南边只派少数兵力,你亲率主力在北城等候时机。待城破之后,飞云军需要立刻掌控通道。此战若成,我会亲自向大都督为飞云军请功。”
宋世飞咧嘴一笑,连忙道:“遵令!”
陆沉转过头,见盘龙军都指挥使柳江东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微笑道:“柳指挥莫急,今日盘龙军肯定有进城的机会。你部暂时驻于河洛东北角,即来安军和飞云军主力之间,等待我的下一步命令。”
柳江东年近四旬,在淮州军内部资历不浅,因此裴邃被调任镇北军主将之后,由他接掌盘龙军。
正因为有这样一份机遇,柳江东更不愿固步自封安于现状,内心对军功颇为渴望。
此刻听到陆沉坦诚的话语,他不由得略显尴尬地说道:“让陆都尉见笑了。”
“将军言重了。今日任务繁重,我等需要勠力同心,方能达成战略目标。”
陆沉一笑带过,又道:“诸位,请吧。”
众将同时拱手一礼,然后大步离去。
陆沉转身面对肃立的三人,目光依次从冉玄之、李承恩和鲍安面上扫过,沉声道:“破城之后,鲍安率部立刻冲往伪燕皇宫,李承恩领兵于外围布防,务必挡住赶来救援的景军。”
二人朗声应下。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和冉玄之目光交错,笑道:“冉大哥,随我入城一观?”
冉玄之其实是整个淮州军营地内唯一知晓陆沉计划的人,此刻不禁心旌神摇满目泛彩,连连点头道:“求之不得!”
陆沉便对亲兵说道:“击鼓,传令!”
片刻后,悠扬雄壮的鼓声响彻天地间,淮州军各部依照军令逼近河洛城。
大战来临。
……
稍早一些,北燕皇宫。
文臣班首,御前有座,这便是张璨给予庆聿怀瑾的礼遇。
庆聿怀瑾一礼道谢,随后安然就座,萧军等人就站在她身后。
此举完全不符合礼教规制,燕国虽然和南齐争斗十余年,在很多方面依旧承袭齐制。
哪怕这是一个傀儡朝廷,过往也从未有过臣子带着护卫上朝。
一些相对年轻的大臣皱眉望着这一幕,只是终究没人出声驳斥,一方面是因为大部分人对此视若无睹,仿佛庆聿怀瑾就应该是这种排场。另一方面庆聿怀瑾并非燕臣,而是上国景朝尊贵的郡主——燕国建立之初,便对景朝执晚辈礼。
龙椅上的燕帝张璨观察着群臣的反应,见庆聿怀瑾落座后,从两位宰相王安和虞荩臣,到品阶最低站在远处的普通官员,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他便缓缓松开袖中攥紧的双手,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此时他终于体会到父皇临终前那句话的深意。
“悔不该当初啊……”
如果当初张礼端没有接受景朝权贵的胁迫成为燕帝,没有变成一众门阀勋贵摆弄的傀儡,他们父子二人又何至于过得如此憋屈,京山张家又怎会沦为千古笑柄。
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张璨收敛心神,将满心愤懑和郁卒强压下去,徐徐道:“众位卿家,如今南齐边军兵临城下,城中兵力匮乏局势紧张。朕今日特地召开朝会,便是希望尔等可以献策献力,尽快逼退来势汹汹的敌军,好让城内百姓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