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32节

  在入宫之前,几乎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的议题,无论他们内心如何看待这位没有实权的天子,表面功夫总得做一做。
  故而当张璨话音落地,便有十余位大臣先后出班建言。
  然而这些建议大多空泛无当,或是加固城防的陈词滥调,或是死守待援的平庸之策,不然就是立刻召沫阳路和江北路大军勤王保驾的荒唐之言。
  场面看似很热闹,却充斥着令人不堪忍受的腐朽味道。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归责于朝臣们能力低下,根源在于河洛城防的指挥权在谋良虎手中,枢密使庞师古只是挂着主帅的虚名。
  他们只知道景军的大概兵力,对于内部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对城防区域各处的布置两眼一抹黑。
  莫说城外敌军的详细情报,这些人连知己都做不到,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一片喧杂之中,庆聿怀瑾平静端坐,并未因为此间乱象就流露出轻蔑的神情。
  萧军等人立在她身后,如猛兽一般盯着殿内的朝臣们。
  张璨轻咳两声,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他移动视线望着那位年轻女子,温声道:“不知永平郡主如何看待城外的敌军?”
  庆聿怀瑾抬起头,目光清亮又从容,淡然道:“陛下无需忧心。虽说城内兵力仅有两万余人,淮州西路军的兵马同样不多。若是野外决战,外臣不敢在陛下面前打包票,但是我军作为守城方有很多优势,敌军并不具备攻城的能力。在外臣看来,敌军主将陆沉只是利用眼下的局势,来河洛城耀武扬威一番,不日便会撤兵。”
  她清脆的声音在殿内传开,诸多燕国朝臣不禁投去热切的目光。
  与她的容貌风姿无关,而是他们希望能够在这位天之娇女眼中留下些许印象,毕竟这是多年来景朝权贵首次公开出现在燕国朝堂上,其中的象征意义极其明显。
  张璨自然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于是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距离庆聿怀瑾不远的次相虞荩臣。
  王安却比所有人都快一步,只见他朝着龙椅上的天子拱手道:“陛下,永平郡主言之有理。只要景朝大军还在城内,河洛便不会有失。莫说此刻只有数万敌军,即便萧望之和厉天润皆至,他们也没有能力攻破河洛。”
  殿内肃然一静。
  其实王安这番话不无道理,而且很多朝臣内心都是这般想法,可他毕竟是堂堂燕国宰相,如此公然吹捧景朝军队,未免太过露骨且谄媚。
  庆聿怀瑾转头淡淡看着王安,即便知道他是在为自己造势,仍然觉得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太心急了,言语中完全忽视张璨和燕国臣民兵卒的存在。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却是有些操之过急。
  她并不希望激起那些人的逆反心理,毕竟河洛城以后将会是庆聿氏的封地。
  便在这时,另一道冷漠的声音在王安附近响起。
  “若非亲耳所闻,下官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王相这番话传扬出去,恐怕世人心里都会有一个疑问,王相究竟是咱们燕国的宰相,还是北边景朝的臣子?”
  第299章 【朕】
  王安身为一国宰执,又是这世上最顶端的门阀之一的家主,当着天子和满朝大臣的面肆意吹捧景军,顺带着拍了一记庆聿怀瑾的马屁,按理来说应该会惹来无数冷眼,实际情况却不然。
  或许常人难以置信,此刻的太极殿内有不少人心怀嫉妒。
  他们嫉妒王安比自己快了一步,抢在所有人面前露骨地向景朝郡主表明忠心。
  于是当那道冷漠的声音说完之后,那些人觉得无比刺耳,纷纷循声望去,只见开口之人正是次相虞荩臣。
  王安扭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虞荩臣那张铁青的脸。
  他不慌不忙地问道:“虞相此言何意?”
  虞荩臣冷声道:“下官说得很清楚了。”
  王安淡淡道:“看来虞相对本官的偏见很深,认为本官方才所言是在罔顾事实胡乱吹捧。也罢,今日当着陛下、永平郡主和满朝同僚的面,本官想反问虞相一句,如今淮州大军就在城外,虞相是否愿意出城走一遭,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退敌军,以免黎民百姓遭受战争的摧残?”
  虞荩臣微微皱眉,应道:“王相何必强词夺理?下官身为文臣不谙军事,自然没有谈笑间退敌的能力,但是这和方才王相的言论没有丝毫关联。”
  王安道:“有没有能力和敢不敢做同样是两回事。”
  被他这般一激,虞荩臣当即凛然道:“下官有何不敢?如果朝廷需要,下官稍后便可出城面见齐军主将,尽量说服他退兵,虽死亦无悔矣!”
  群臣神色各异。
  两位宰相当朝对峙,并且次相公然表明死志,这在燕国的朝堂上极其罕见,以往从未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龙椅之上,张璨神情复杂地望着两人,没有立刻出言打圆场。
  王安依旧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虞相莫要误会,本官并非是要逼你去死。从你方才之言可知,面对城外敌军的来者不善,我等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依靠守军挡住敌人。如今城内除了皇城的禁卫军,守城主力便是景朝大军。”
  虞荩臣目光冷峻,他已经猜到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王安朝他走近一步,沉声道:“景军保护的不止是他们自身,还有城内无数黎民百姓,还有陛下和你我等臣工。虞相乃是文人之骨,自然看不惯本官对景军和永平郡主的感激之情,可是虞相莫要忘记,如果不是景军挡住敌人,此刻伱的首级已经被南齐军汉悬挂在城墙上!”
  此言一出,虞荩臣的脸色登时白了几分。
  百官思索着王安这番话,有人不禁暗中感慨,难怪人家能成为翟林王氏的家主,又摇身一变登堂入室,一跃而居宰相之位。
  普通人面对虞荩臣那番火辣辣的讽刺,即便没有当众失态,也会羞愧难当不敢再言,然而王安三言两语便抓住问题的本质,不仅轻易化解虞荩臣的诘难,还将对方逼到了墙角。
  此中关键便在于,燕军这两年面对南齐边军的战绩简直不堪入目,景军虽然也败过数次,但至少他们还拥有直面对方的勇气,只能依靠他们守住河洛城。
  张璨见虞荩臣气势陡然弱下去,神情渐转漠然,依然没有插话。
  庆聿怀瑾环视众人,缓缓道:“王相言重了,想来虞相并无恶意,只是一时间情绪激动而已。陛下,各位大人,景燕乃是和睦邻邦,十余年来互助互利,倒也不必区分得太过清楚。还请陛下和各位大人们安心,我会一直待在城里,景朝大军也将保证城防无忧。最多十天之内,我的兄长便会率领骑兵主力返回,届时南齐边军若未撤兵,他们便再也走不了。”
  这番话包含的信息很多,文武百官不由得细细思忖。
  首先自然是庆聿忠望的行踪,直到此刻仍然有很多人不清楚他和景朝骑兵的去向,不过在庆聿怀瑾表态后,他们心中的巨石便平稳落地。
  十天之内,南齐淮州军不可能攻破河洛,毕竟十多年前处于鼎盛时期的景军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等庆聿忠望率领骑兵主力返回,局势必然逆转。
  另外一点,殿内朝臣注意到庆聿怀瑾那句“我会一直待在城里”,有人的眼神猛地一亮。
  在今日这样一个百官齐聚的场合,庆聿怀瑾这句话几乎等于明示。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景朝就会踏出那一步。
  王安心里如明镜一般,悄然看了一眼上方的天子,继续拱火道:“郡主殿下和景朝铁骑坐镇河洛,想必再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的危局。陛下,臣之拙见,我朝理应犒赏景朝大军,以壮其行!”
  没人知道张璨此刻的心思,其实一直到今天朝会召开之前,他依然怀有一丝幻想。
  朝中大臣畏惧或者亲近景朝,于他而言不是不能接受,他只希望这些人屁股不要坐得那么歪,心里仍然留存几分燕国臣子的责任感。
  然而从始至终,他看见的是大部分人对庆聿怀瑾极其敬畏的态度,压根懒得顾及他这个天子的存在。就像过往这几年一样,只将他当做一个摆设,以及替他们遮挡丑事的替罪羊。
  虞荩臣挺身而出的时候,张璨心里竟然有些紧张,他既希望大部分朝臣如虞荩臣那般,对王安谄媚的姿态加以批驳,又不想看到这一幕的出现,因为那会动摇他的决心。
  个中滋味,难以诉说。
  此刻听到王安愈发露骨的言辞,张璨反而冷静下来,不急不缓地说道:“王相所言,亦是朕的想法。这两年边疆战事不利,南齐愈发得寸进尺,所幸有景朝大军襄助扶持,如今更是要仰仗他们守住河洛。故此朕早先便说过,不能亏待拼死作战的景军将士们。”
  王安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略感讶异,天子这种态度似乎不符合他掌握的情报,难道这两天他突然变了性子?
  不过张璨后面的话让王安放下心来,只听天子继续说道:“众位卿家,朕已经让李福清统计了宫中府库,目前尚有存银七万两。朕决定拿出其中的五万两,分发给守城的将士们,以此鼓舞军心士气。”
  太极殿内陡然陷入一阵尴尬的死寂。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在她身后的萧军等人似乎笑意难忍。
  一国天子,宫中府库竟然只有七万两银子,说不定这还是京山张家的体己钱,足以说明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压根没有将天子当回事。
  人群之中,户部尚书悄然缩了缩脖子,尽量躲在他人身后。
  其实他心里有些憋屈,虽然他是户部尚书,可朝廷赋税根本没有经过他的手,尽皆是首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遵照景朝权贵的指示进行分配。
  然而有些事能做却不能说,将天子逼到这个份上,传出去委实丢人现眼。
  人活于世,终究要讲究体面。
  张璨似乎没有察觉到大殿内尴尬的氛围,不解地问道:“莫非众位卿家不赞同朕的想法?”
  王安和庆聿怀瑾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摸不清楚天子的意图,在得到庆聿怀瑾的眼神示意后,他便微微躬身说道:“陛下宽厚爱民,臣不及也。”
  张璨忽然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变得顺眼起来,于是顺势微笑道:“朕手头上没有多余的银子,只能给爱卿们做出一个表率。今日朝会结束后,所有人都回去整理家财,拿出七成上交朝廷,然后再交给永平郡主作为劳军之用。”
  王安怔住,其他人莫不如是。
  张璨却仿佛不认为自己的提议有多么荒唐,继续自顾自地说道:“等庆聿世子率军回到河洛,朕打算请他担任议政大臣之职,同时兼任监国之位。不瞒众位卿家,朕近来感觉到精力每况愈下,委实无力打理朝政。既然尔等都认可景朝大军的实力,朕便想将军国大权交予庆聿世子。永平郡主,还请你替朕在世子面前美言几句,万万不要推辞。”
  庆聿怀瑾还未开口,虞荩臣再度站出来,只见这位次相眼含热泪,惶然道:“陛下,何至于此啊!”
  张璨却没有理他,缓缓站起身说道:“朕还想到一件事,景军将士远离家乡孤苦煎熬,如此怎能用心于战事?朕决定,从宫中选出嫔妃百人送入景军军营,众位卿家亦不可落后,每家至少要出十名年龄合适的女子,一起送给景军将士,帮助他们在此地成家。”
  此言一出,满殿朝臣呆若木鸡。
  纵然绝大多数人都对景燕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可是名义上燕国并非景朝的辖地,充其量只能算作附庸。
  王安望着天子的面庞,心中悄然一叹。
  虞荩臣身体颤抖难止,一字字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方才所言!”
  朝臣们终于反应过来,虽然他们至今不知道张璨为何突然发疯,但是那几条命令太过耸人听闻。
  莫说形成圣旨下发,只要泄露出去,今天殿中所有人都会沦为史书上的笑柄。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人甚至跪下磕头,只求张璨收回那些骇人的言辞。
  “够了!”
  张璨一声厉喝,虽说中气不足,此刻却显出几分威势。
  他环视群臣,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意,幽幽道:“你们不是一直期盼成为景朝的臣子么?”
  “这么多年,朕一直等你们开口,然而朕始终没有等到。既然如此,朕只好替你们说出来。”
  “让景人执掌大权,一言可定你们的生死。”
  “将你们的万贯家财和妻子女儿送给景军,这样他们才会保护你们。”
  “明明这都是你们无比热切的期望,为何朕帮你们做了,你们要摆出这副哭天喊地的姿态呢?”
  “朕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第300章 【天崩】
  太极殿内,雅雀无声。
  张璨前行两步,走到碧玉双天鸡耳衔活环带盖炉旁边,冷眼扫过满殿群臣,没有看到王师道的身影,暗暗觉得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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