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30节

  但是无论哪边占据上风,北方异族极少会深入南边腹心之地,他们在处于优势的时候最多便是占据泾河流域。
  他们当然不是嫌弃地盘太大,而是这些异族一直有个天然不足,那就是自身人口稀少,很难对南方的广袤疆域形成实控。
  所以在燕国很多臣民看来,景朝只需要燕国的臣服和上贡,不一定会将这个处在南北两大王朝夹缝中的势力纳入自己的疆域。
  如王安和庞师古这些高层自然明白,景帝雄才大略步步谋算,这十来年在完成对内外各方势力的统御和捏合之余,另外一项重大的举措便是耗费大量国帑鼓励景廉人生孩子。
  庆聿怀瑾对此看得分明,缓缓道:“所以王相认为,我朝应该主动向前一步?”
  “其实下官在去年便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提起。”
  王安神色恭敬,又带着些许振奋,继而道:“如今燕帝主动搭好台子,殿下只需要出现在朝堂之上,便足以让文武百官心中恍然,因为这是殿下代表王爷第一次公开插手和过问朝政,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王相所言的确令我有些心动,只不过……”
  庆聿怀瑾稍稍迟疑,她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一时间又无所得,便委婉推却道:“这种事还是让我的兄长出面更加合适。”
  “殿下言之有理,但是小王爷如今不在城中,殿下出面亦无区别。”
  王安不急不缓,淡然劝道:“殿下,下官认为这是您替王爷收拢人心的绝佳时机。再者,眼下城外敌军气势汹汹,城内暗流涌动情况复杂,确实需要殿下主持大局一言定鼎。”
  庆聿怀瑾思忖片刻,道:“也好,便依王相之言。劳你回去覆禀张璨,届时我会入宫参加朝会。”
  王安起身一礼道:“殿下英明。”
  待其离去之后,庆聿怀瑾召来萧军,将这件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你将此事通知谋良虎将军,另外在宫里宫外安排好我们的人手。”
  萧军沉稳应道:“是,殿下。”
  且说王安离开卓园,他乘坐的马车行出几条街后,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悄然进入车厢,垂首禀道:“老爷,收到织经司的消息,陆都尉会在四日后率军发起进攻,届时城内刚好在举行大朝会。破城之后,淮州军精锐会直扑皇宫。”
  王安双眸微闭,良久不语。
  男子安静地坐着。
  王安意味深长地说道:“相较于陛下在宫里的谋划,其实我更好奇陆沉会如何破城。河洛不是汝阴更不是尧山关,他手里的兵力想要摧毁景军的士气难比登天,更何况谋良虎压根不会允许我们的人接触城防。虽然宫里事发之时,城内肯定会引发混乱,织经司的人也会推波助澜,但是这些手段对于淮州军没有直接的帮助。”
  男子身为王安最信任的心腹,同时掌握着王家最隐秘的一批人手,听到家主这番感慨,坦然道:“小人猜不出来,想必陆都尉肯定有绝对的把握,否则他不会如此坚决地逼近河洛。”
  “希望如此。”
  王安笑了笑,岔开话题道:“织经司的人手已经入宫了?”
  男子答道:“是,人不多,但是在小人看来都是顶尖高手,而且走的是李大太监的门路,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王安不禁摇头道:“李福清这厮太过贪财,只要能拿到银子便什么都敢做,这些年几乎让禁卫军变成筛子,亏得张璨那般信任他。宗伋,这次朝会我必须参加,家中便交给你了。大兄已经安排好让一些人届时在城内制造混乱,伱和你的人手不要参与,将来大兄执掌王家需要你们的辅佐。”
  大兄便是指王初珑的父亲王承。
  车厢中的男子姓迟,名宗伋,时年三十二岁。
  似翟林王氏这样的世家门阀,自然不缺少得力的死士,迟宗伋则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王安对他素以国士待之,他对王家同样忠心耿耿。
  此刻听到王安似在交代后事,迟宗伋心中一震,沉声道:“老爷何出不详之语?”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王安神色平静,徐徐道:“但是这世上没有绝对之理,我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倘若我无法活着走出皇宫,你便将这封短信亲手交给初珑。”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漆完好的信封,随即交到迟宗伋手里。
  迟宗伋面露沉重之色,垂首道:“请老爷放心,小人必定以性命护住王家免遭波及。”
  王安道:“我信你。这些事不要让大兄知晓,他啊……终究是性情中人。”
  “是,老爷。”
  迟宗伋双膝跪于车厢之中,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
  王安微笑视之,坦然受了这一礼。
  ……
  河洛城外,随着淮州西路军主力抵达,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这几天双方的斥候在周遭地区展开激烈的交锋,从尧山关撤回来的两千景军骑兵再次对上锐士营。
  他们在谋良虎的调派下化作数十个小队,频繁出动四处侦查,因此淮州西路军主力从深泽城出发到河洛城外,几乎全程都在他们的注视之中。
  谋良虎通过这些斥候知道淮州军在城外的营地只有少量粮草,其余都放在深泽城内,而且守备的兵力仅有数千,但他似乎压根没有兴趣去烧了淮州军的粮草。
  “这谋良虎究竟是胆小如鼠,还是笃定我们没有能力破城,于是懒得费心思筹谋战局?”
  淮州军帅帐之内,宋世飞抬手摸着脑门,哭笑不得地说着。
  段作章看了一眼陆沉,遂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两年燕军中过太多次埋伏,雷泽之战肯定也给谋良虎留下极深的印象,所以他不愿冒险。在他想来,庆聿忠望早晚会领兵返回,届时我军只能撤退,这段时间他只需要守好河洛即可。”
  宋世飞点了点头,略显急切地对陆沉说道:“陆兄弟,我们何时发起进攻?”
  “不急。”
  陆沉淡淡一笑,打趣道:“宋大哥放心,这次首功肯定属于飞云军。”
  宋世飞不好意思地笑笑,却没有婉拒陆沉的提议。
  便在这时,李承恩大步走入帅帐,躬身道:“禀都尉,人来了。”
  他没有说出来人的具体身份,堂内众将自然好奇,但是他们都知道李承恩这简短的一句话必然和陆沉的谋划有关,因此即便是平时大大咧咧的宋世飞此刻都闭嘴不言。
  陆沉起身告罪,又道:“各位将军,我军定于四天后,即二月二十六日进攻河洛城,请诸位整军备战,不得懈怠。”
  众将尽皆起身,凛然道:“遵令!”
  陆沉朝他们拱手一礼,然后与李承恩一起来到锐士营的驻地。
  营地中央区域,数十名男子站在几辆结实牢固的马车旁边,难掩兴奋地等待着。
  其中一位四旬男子瞧见远处陆沉走来的身影,连忙咳了几声,然后率先迎上去,行礼道:“见过陆都尉!”
  陆沉上前扶住他,笑道:“冉大哥,无需多礼。”
  来人正是七星帮林堂堂主冉玄之,他身后则是陆沉特意从七星帮要来的特殊人才。
  他望着陆沉温和的神情,不禁感慨道:“大半年不见,陆都尉气度更加沉稳,已有大将之风。帮主和大小姐托我代为问候,另外帮中一切都好,大小姐已经按照陆都尉的叮嘱领兵出山。”
  听他提起林溪,陆沉眼中浮现一抹暖意,寒暄几句之后说道:“冉大哥和兄弟们这一路辛苦了。”
  冉玄之心有戚戚,这一路何止辛苦,完全称得上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在淮州军主力向北挺进的同时,他们护送这几辆马车南下,然后绕远路进入东阳路腹心之地,在得到萧望之派来的兵马接应后,他才稍稍安心。
  紧接着他们便从奉福城一路往西,沿着这条官道加紧赶路,途经清流关、饶阳、共城和尧山关等地,顺利来到陆沉面前。
  想到这儿,冉玄之轻叹道:“此番路途遥远,我生怕误了陆都尉的大事,还好如期抵达,幸不辱命!”
  “多谢!”
  陆沉没有在他面前摆架子,随即走到一辆马车旁边,一名林堂的高手在冉玄之的示意下拉开车门。
  陆沉朝里面看去,目光在那几个牢牢捆缚住的厚实木桶上扫过,唇边旋即泛起一丝笑意。
  眼中却有寒芒绽放。
  第297章 【局】
  河洛西城,某处宅邸。
  此间主人姓王,但是和翟林王氏并无关联,唯一或曾相似的地方,便是这座宅邸和王家大宅一样奢华精致,观之令人咋舌。
  要知道翟林王氏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人丁众多,又有难以计数的财富,才能在寸土寸金的河洛城建一座占地面积广阔的大宅。而此间宅邸的主人二十年前还只是一介无名之辈,如今居然能够隐隐和翟林王氏齐名。
  只因他叫王师道。
  依靠景朝权贵的暗中扶持和助推,以及前些年在察事厅的优异表现,王师道明面上虽要被王安和庞师古等人压一头,手中的实权却毫不逊色。
  他不是那种刻意彰显品格高洁的性情,相反十分追求生活上的享受,这座富丽堂皇的家宅便是明证。
  或许这就是景朝权贵信任他的根源,毕竟一个没有欲望的人非常可怕,有所求才有弱点。
  后宅花厅,外面流水潺潺,清风习习。
  四周十分安静,不见仆人身影,或许只有林颉那样的顶尖高手才能察觉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岗哨。
  厅内有两人对面而坐,其一自然是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另一位则是如今赋闲在家的前任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
  前年江北之战,由于丢掉了沫阳路近半疆域,陈孝宽不得不交出手中的军权。
  其实认真论起来,这个结果于他而言比较冤枉,因为当时战事的指挥权在陈景堂手里,是后者被萧望之蒙骗,将陈孝宽麾下的一部分兵力调去东阳路,导致沫阳路守备空虚。
  面对南齐淮州军和靖州军的南北夹击,陈孝宽没有一溃千里已经不易。后来面对朝廷的诘难,他没有太多辩解,也不曾四处跑关系保住自己的军权,而是平静地接受一切,在不惑之年便过起了含饴弄孙的生活。
  个中原因当然和王师道有关。
  “兄长,城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陈孝宽不紧不慢地打开话匣子。
  王师道抬眼看着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何处不对劲?”
  陈孝宽道:“陛下在这个当口举行大朝会,愚弟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古怪。几年前那次串联失败后,天子对满朝公卿失望至极,从此沉湎于酒色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理会朝政的想法。如今他却一反常态,眼巴巴地为守城出谋划策,难道不是别有所图?”
  王师道淡淡一笑道:“陛下这是静极思动,心血来潮而已。再者说了,不论朝中局势如何,他都是名副其实的燕国天子,可若是让淮州西路军攻入城内,肯定会立刻将他抓起来然后押往永嘉城。”
  陈孝宽颔首道:“也有道理。”
  王师道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这两年委屈你了。”
  陈孝宽一怔,旋即洒脱地笑道:“兄长何出此言?其实这是兄长的爱护之举,不然愚弟很有可能步陈景堂和郭言等人的后尘,被卷进无数漩涡之中,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就拿李守振和牛存节来说,这两人上位的时候何等风光,可是如今呢?”
  他耸耸肩,揶揄道:“牛存节被厉天润折磨得汗流浃背,李守振更是在萧望之和陆沉的联手进攻中生不如死。愚弟如今虽无军权,却能悠闲自在地活着,说不定他们心里无比艳羡。”
  “你能沉住气是好事。”
  王师道面露赞许,又道:“不过,这种清闲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孝宽微微挑眉,终究显露出几分热切之色:“兄长之意,朝堂格局将会有大变化?”
  王师道点了点头,从容道:“这是必然。我不担心城外的淮州军,但是这次陆沉肯定会捞一些好处再撤兵,至于东阳路的失陷更是板上钉钉,庆聿忠望此番怕是会白跑一趟。再加上先前的频繁败仗,景朝这些年的铺垫和布置几乎白费,重新布局已是必然,自然需要一些人顶上来。”
  陈孝宽双眼微眯,轻声道:“愚弟按照兄长的吩咐,暗中藏了一些人,随时都可以拿出来填补空缺。”
  “伱办事我历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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