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14节
在河洛城失陷之后,得知消息的齐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天已经塌了。
往后十多年里,不论是支持北伐的边军将帅,还是反对北伐的江南世族,他们对“还于旧都”这四个字至少在明面上不敢有任何质疑。
只不过愿景虽好,想要实现却难度极大。
陆沉并不意外萧望之可以看出自己的心思,实际上在昨出那个计划的时候,苏云青应该也有所察觉。
他走到地图旁边,望着上面标注出来的东阳路首府汝阴城,然后视线移动到西北方向的河洛,沉吟道:“萧叔,我觉得朝廷不会倾家荡产地支持北伐,这次战役结束之后,下一次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在衡江南岸广大的世族和寒门看来,北伐失败自不必说,即便成功也很难带给他们足够的好处。
战场上的军功属于边军将士,加官进爵也好,领受赏银也罢,这和朝堂上的达官贵人没有什么关系。
收复故土的荣耀自然属于所有人,但真正的受益者是天子李端,如果他真能完成从南到北收拾旧山河的伟业,想必未来的史书上会留下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评价。
如果能彻底撵走景朝异族重现大齐荣光,说不定李端还能得到千古一帝的称谓,最次也会是中兴之主。
然而对于为北伐出钱出力的江南世族来说,他们最多只有一份虚名,可是没有多少人愿意以真金白金换取这份归于集体的名声。
更何况假如北伐真的取得成功,大齐的政治中心必然北移,河洛城才是真正的京城,届时永嘉的地位如何维持?
划江而治、北人归北、南人归南的理念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其中牵扯到各方各面的利益纠缠。
这次北方可以顺利成行,源于江南世族对北伐的靡费缺乏清晰的认知,而且出于大义名分上的压制,他们不好对首次北伐强烈反对,再加上李端和薛南亭等人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
然而有第一次不代表有第二次,关键在于一场大战打下来,齐朝国库的压力直线上升。
战前筹备粮草、军械和甲胄,战后的嘉赏和抚恤,每一项都要花费海量的银钱,这还不包括二十多万边军的日常支出。
打仗归根结底是比拼国力,萧望之也好陆沉也罢,他们或许可以凭借个人能力赢得一两次战役的胜利,但是想要长久作战必然离不开后方的支持。
萧望之早已习惯陆沉在大局观上的目光深远,从未将他当做年轻稚嫩的毛头小子看待。
只不过这个想法……
他站在陆沉身边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缓缓道:“毕其功于一役固然美妙,但是这不符合我军的既定战略。”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请萧叔赐教。”
“你的担心自有道理,我并不否认南边那些世家老爷会拖北伐的后腿,而且他们一定会这样做。基于陛下这十多年一如既往的坚定,我是否可以认为,未来朝廷仍然可以给边军提供一定的支持?虽然未必能像这次一样不遗余力,至少也不会从有变成无?”
“是,朝廷不会突然发疯完全抛弃边军。”
“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将来不止会有淮州一地供养边军?”
萧望之转头看着陆沉,平心静气地问道。
陆沉微微一滞,他脑海中自然浮现“东阳路”这三个字。
“可是……”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有更深的考虑。
萧望之的态度依旧温和,但是也很坚定:“北伐不是单纯为了战场上取胜,收复这些疆土便要用心去守护。也就是说,在收复东阳路全境之后,我们淮州军的防线将会北移,不可能直接再招募十万大军镇守东阳路。有淮州和东阳路两地的民力支撑,淮州军对于朝廷的依赖会有所降低。”
陆沉默然不语。
萧望之抬手按在地图上,从东阳路继续往北,那里便是宝台山地界,他温言道:“淮州、东阳路和宝台山连成一片,我们与北边的贸易通道遍布各地,伪燕和景朝压根无法禁绝。即便南北处于对立,民间还是能继续互通有无,将来这片疆域不会变成一潭死水,像你们陆家这样的富商更是大有可为。”
这便涉及到民生经济的范畴,虽说陆沉和萧望之都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他承认对方的话很有道理。
在战事止歇的时间段,淮州和东阳路自身拥有一定的造血能力,不会完全受制于江南朝廷。
“萧叔深谋远虑,我不及也。”
陆沉深知萧望之的用兵风格极其稳健,纵然先前几次听从他的建议行险布局,但是没有超出淮州军的整体战略框架,而且萧望之并未投入全部的兵力,始终留有后备力量防止局势恶化。
萧望之微笑道:“我明白伱的想法。一个东阳路并不能彻底坚定南边的信心,如果我军可以收复河洛,至少继续北伐的阻力会大大降低,而且对于北地民心能够起到笼络之用,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做出翟林王氏的抉择,对不对?”
陆沉心里有些话无法明言。
他前世时浏览过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深知一个偏安一隅的江南政权想要卷土重来是怎样的难度,北伐过程中会有数不胜数的掣肘和拖后腿。
随着北伐的顺利推行、边军势力的不断壮大,朝廷中枢会出现越来越大的阻力,到那个时候李端未必还能坚持当初的决心。
总而言之,人是会变的。
陆沉不知道将来是否还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只能将这当成最后一次机会来运作。
一念及此,他恳切地说道:“萧叔,说实话我不信任南边那些人。便如你所言,收复东阳路之后我们可以用心经营,问题在于到时候谁来经营?淮州不可能直接将东阳路纳入疆域,这里必然要另设一州。新的刺史和大都督,从上到下的官员,肯定是由朝廷直接任命,那些人能否和你保持一致的立场?”
见萧望之沉吟不语,陆沉索性将话挑明:“收复东阳路是大功一件,萧叔的名望会更上一层楼,中枢是否放心你继续领兵?会不会将你调回去?不管委任你为枢密副使还是大将军,至少会让人你远离淮州军。”
萧望之缓缓道:“所以你不想让北伐之火熄灭,你要将所有人绑在这架战车上继续前行。”
谈话至此,两人的分歧已经非常明显。
萧望之的想法是稳扎稳打,在目前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先收复整个东阳路,然后消化已经占据的领土再徐徐图之。
陆沉则希望做出一些冒险的尝试,在继续进攻汝阴城之余开辟第二战场,矛头直指河洛城。
这其中不存在谁对谁错,两人都有各自坚持的理由,只是一次不同思维方式之间的碰撞。
其实这也是陆沉加入淮州军之后,他和萧望之在相处过程中的第一次矛盾。
面对身旁神情凝重的中年男人,陆沉点头道:“是,收复河洛的诸多好处不必细说,想来萧叔肯定了如指掌,最重要的是这座旧都的象征意义实在太大,大到可以轻易压制南边那些人的反对声浪。”
萧望之缓步走到座位旁边,端起茶盏饮下半碗茶水,然后又走到屋中央的沙盘之前,平静地说道:“但是你需要考虑两个很现实的问题。”
“其一,我们淮州军的兵力只能维持目前的战线,朝廷这个时候不会将南衙各军派来支援——即便陛下可以力排众议下定决心,时间上也会拖延很久,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靖州都督府需要单独应对伪燕沫阳路和江北路,厉都督已经将飞羽营派过来,他总不能掏空家底导致兵力空虚。”
“其二,河洛不是一座小城,更不是我军前进路上的一个据点,你可知道谋取河洛的难度多大?诚然,你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也相信你在战略谋划上的能力,但是我军首要的目标仍然是攻克汝阴,收复东阳路全境。”
“基于以上这两点考虑,陆沉,我这次确实不能同意你的——”
萧望之镇定而又诚恳地说着,不过在最后那几个字出口之前,门外忽地响起行军司马黄显峰的声音。
“禀大都督,飞羽营厉都尉求见!”
萧望之和陆沉对视一眼,随即按下先前的话头,颔首道:“请她进来。”
第277章 【龙凤】
厉冰雪身段修长,眉目如画,宛如裹着一缕春风踏进正堂,稍稍冲淡堂内凝重肃穆的氛围。
她此来是向萧望之请示飞羽营的下一步行动,不过进来后她便感觉到此间非同寻常的气氛。
这让厉冰雪心中泛起好奇和不解。
在她的认知中,萧望之对待陆沉的态度甚至比亲儿子还要亲,这两年不断对陆沉委以重任,称得上言听计从。陆沉没有让他失望,用一场又一场胜利回报他的信任,自身的军职和爵位也在不断提升。
故此,当她敏锐地察觉这两人极其罕见地处于对立,便暂时放下此行的目的,安静地站在一旁。
萧望之见状淡然一笑,对陆沉道:“厉都尉常年领兵在边境上与敌军较量,临敌经验十分丰富,你不妨听听她的看法。”
“大都督谬赞,末将不敢当。”
厉冰雪谦逊一言,然后转而看向不远处的陆沉。
听完陆沉对于北伐下一步战略的构想,她便明白了这两人产生分歧的根源。
“我觉得大都督的考虑更加稳妥。”
片刻之后,厉冰雪给出自己的判断,同时那双望着陆沉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歉然之色。
陆沉并无介怀,冷静地问道:“为何?”
厉冰雪沉吟道:“你说你要在河洛城制造一些动乱,我相信伱肯定可以办到,但是这些动乱局限于伪燕皇帝和那些大臣之间,它并不能直接影响到驻扎在城里的景军。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河洛城内的景军最少有步卒一万五千人,骑兵一万余人,如今又有庆聿忠望带来的五千骑兵。”
“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抛开河洛城里的燕军不论,景军的总兵力也在三万之上。经过雷泽平原之战,或许景军短时间内不敢出城与我军决战,但是我们要集结多少兵力才有可能攻克河洛?”
厉冰雪平和的语调指出一个冷酷的事实。
堂内三人都很清楚河洛城的重要性,也都知道打下河洛的好处,然而所有的战略构想都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
雷泽大捷,不是因为陆沉的设计如何精妙如何出人意料,根源在于景军主力有寻求作战的意愿,所以女鲁欢才率军驻扎在雷泽平原,明知道淮州军从通山城到宁陵城一路势如破竹,朝着他们步步紧逼却依旧视若无睹。
在这个基础之上,陆沉才能制定四面夹击的策略,并且以靖州飞羽营作为压垮敌人的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他想图谋河洛城,难道萧望之看不出这个想法的收益?难道他不知道维系北伐之火的重要性?
根本问题不在此处,而是身为主将光有战略眼光和勇气还不足够,得有落实执行的具体条件。
光知道打下河洛城的好处有何意义?
关键在于如何打下来。
淮州军又非天兵天将,总不可能越过千山万水,直接飞到河洛城墙之上。
陆沉依旧不慌不忙,望着厉冰雪说道:“请继续。”
厉冰雪微微颔首,走到沙盘旁边指着河洛城说道:“你看,我军在东阳路境内最西边的据点是奉福城和宁陵城,无论从何处出兵,距离河洛城最短也有四百余里。这两条路都不是畅通无阻的平坦大道,其间有三座关隘七座城池,庆聿忠望只需要在这些地方安排兵力驻守,哪怕是孱弱的燕军,都可以最大限度地阻碍我军的前进。”
她对陆沉的心意没有半分虚假,而且也没有想过刻意隐藏,连萧望之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眼下他们是在谈论军务大计,她就不止是厉冰雪,更是靖州飞羽营都尉,必须要站在一个职业军人的立场上冷静思考,不会因为提出这个战略的人是陆沉就毫无原则。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他从一开始就表达过自己不会介意,因此不急不缓地反驳道:“如你先前所言,庆聿忠望如今手里的兵力大概在三万有余,他能拿出多少人来防守这些城池关隘?换而言之,他敢不敢降低对河洛城的掌控力度,将景军防线往外延展?经过这两年的战事以及雷泽之战,我认为他不敢再将希望寄托在燕军身上。”
厉冰雪蹙眉道:“你这是要赌庆聿忠望的魄力?”
陆沉镇定地回道:“我们不需要赌。庆聿忠望是否调兵瞒不住所有人,我们在河洛城以及各处都有精锐密探,这种大规模的兵力部署很容易探知。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能知道庆聿忠望是固守河洛还是分兵各处。”
“好,我们按照最好的情况推论,庆聿忠望没有将防线外延,只在个别战略要冲布防,主力依然留在河洛城内。那么我军要预备多少兵力强行突击四百余里,然后在仅带着数日干粮的前提下攻破河洛城?”
厉冰雪在军事上的认知显然没有那么肤浅,尤其是这种涉及到长途奔袭的战术思维,其实属于她最擅长的领域。
飞羽营突破北燕沫阳路防线,千里驰援雷泽之战,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出过反对意见,这是因为决战场所位于一马平川的雷泽平原,飞羽营抵临战场便可立刻投入战斗。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又不同,先不说淮州军可以投入多少兵力进攻河洛,敌人又不是聋子瞎子,难道淮州军奔袭四百余里赶到河洛城下,庆聿忠望没有任何防备?
一旦陷入艰苦的攻城战,淮州军要如何保证后勤供应?
厉冰雪见陆沉眉头微皱,便放缓语气说道:“还有一个问题,我军长途奔袭追求出其不意,要不要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如果不带攻城器械,我们总不能用双手双脚去攀登高耸的河洛城墙。可若是带着器械,我们就只能保持一个很慢的行军速度。”
陆沉颔首道:“你说得很对。”
不知为何,厉冰雪心里有些紧张,她不希望陆沉受到打击,便认真地说道:“陆沉,我完全理解你想奠定北伐胜局的初衷,也相信你绝对不会因为之前的胜利就轻敌大意。但是如前所言,我支持大都督的判断是出于实际情况出发。”
这一刻她似乎忽略了萧望之的存在,不经意间换了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