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13节
织经司早些年间也想过从这个角度入手,后来发现事不可为才罢手。
面对苏云青的提醒,陆沉没有争辩,只是继续问道:“敢问苏大人,这张璨是怎样一个人?”
“其人志大才疏,外宽内忌,受过几次打击之后便沉湎酒色,夜夜笙歌。我们在伪燕皇宫的眼线不多,只能探查到这个程度,或许张璨是在伪装成这副姿态,不过他装或者不装,对于大局的影响都很小。”
苏云青这番回答十分恳切,他显然不希望陆沉在这个问题上浪费精力。
陆沉却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张璨不是一个怯懦畏缩的人?”
苏云青迟疑道:“可以这么说,陆都尉究竟是何打算,不妨明言。”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他端着茶盏起身缓缓踱步,眉眼间满是专注的情绪。
“假如我是张璨,我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家族声名显赫远近皆知。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我胸无大志,也能享受到一世荣华富贵。然而景军来了,河洛城破,我的父亲被迫成为劳什子伪帝,京山张家也沦为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
苏云青好奇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很新鲜。
陆沉踱步不停,继续说道:“如果真能做个小朝廷的皇帝,哪怕会受到景朝的干涉,只要手中有权能过把瘾倒也罢了,可朝堂的权力早已被下面那些人瓜分干净,他们却将我们张家推出来承担骂名。我父亲因此郁郁寡欢英年早逝,我又得继续给他们当替罪羊,凭什么?我反抗过却没有效果,于是我只能借酒浇愁牢骚满腹,悲愤之情日积月累,我居然还没有发疯……”
苏云青眼中飘起一抹惊讶。
他当然知道陆沉是在模仿张璨的心路历程,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过程虽然很简略,却极有可能贴合张璨真正的想法。
陆沉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苏云青问道:“苏大人,如果你是张璨,空有一个皇帝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你和伱的父亲乃至整个张家都将在青史上落下骂名,从此遗臭万年。下面那些人瓜分你的权柄,景朝的权贵对你冷眼嘲笑,你只能用烈酒麻醉自己,难道你不想做点什么?”
“当然想,我会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苏云青毫不迟疑地点头,随即苦笑道:“陆都尉,这个问题我们先前已经讨论过,张璨纵然有这个想法,可他没有这个实力。”
“实力分为很多种。”
陆沉饮了一口清茶,微笑道:“如果我们指望张璨凭空变出一大堆忠臣良将,亦或是几十万精锐之师,从而彻底掌控整个伪燕朝廷,顺便将景朝的势力赶回北边,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臆想。然而这同样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张璨纵然有千万种委屈苦楚,他们张家终究是背叛了大齐,因此我们不会希望张璨可以真正崛起,只要他能制造一些动乱便可。”
苏云青同样拿起茶盏,茶水已经有些凉,他却浑然不在意,缓缓道:“陆都尉是说,张璨就是一个引子,我们要想办法点燃这个引子,在河洛城内伤及一片,继而引发他们内部的大乱?”
陆沉回到交椅边坐下,凝望着苏云青的双眼说道:“苏大人,张璨虽然没有能力改变大局,可他毕竟是伪燕的皇帝,至少名义上是那些不同派系的共主。在景朝正式入主之前,无论庞师古还是虞荩臣总得给这个皇帝几分薄面,比如去皇宫参加一些仪式。”
苏云青心尖一颤,仿若醍醐灌顶,轻声道:“让张璨召集群臣,然后大开杀戒?”
陆沉笑了起来,从容反问:“有何不可?”
第275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苏云青纵然久经风雨,此刻竟也被陆沉一席话撩拨得心情激动。
长久以来他似乎存在一个思维上的误区,那就是对北燕用计一定要从大局考虑,从长远的角度去筹算。
譬如张璨身为北燕皇帝,确实存在一定的利用价值,但如果不能让他发挥出足够的作用,仅仅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那么织经司就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事实也是如此,织经司在北燕皇宫只有少数几个眼线,主要精力都放在监视卓园、王家大宅、庞师古和虞荩臣等人身上。
如今陆沉的提议让苏云青豁然开朗。
相较于他更擅长的长线布局,陆沉给他提供了另外一个思路,那便是以张璨为切入点,彻底引爆他心里郁积的怒火,最好能够波及到足够多的燕国权贵。
简单直接,却又说不定可以促生意外的惊喜。
一念及此,苏云青郑重地说道:“陆都尉,我觉得这个想法可以试试。”
陆沉笑道:“有苏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只要你不觉得我这是异想天开就好。”
“怎会是异想天开?”
苏云青连连摇头,继而道:“张家虽然不比当年,但是多少还有点底蕴,再者张家父子先后做了十来年皇帝,要组织一批敢于杀人的亲卫倒也不难。如果张璨能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动手,将伪燕朝堂上的高官杀个七七八八,伪燕的官府体系定然崩溃,而景朝也会措手不及,于我朝边军而言可谓天赐良机。”
看着他越说越激动的模样,陆沉忍不住给他降温,道:“苏大人稍安勿躁,这还只是一个设想。”
苏云青尴尬地笑笑,随即问道:“陆都尉,你可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事情?”
望着他精光熠熠的双眼,陆沉试探地道:“莫非是当初在织经司广陵衙门,大人与我商议如何对付伪燕察事厅的奸细?”
“正是!”
苏云青语调微扬,感慨道:“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伱在我面前表现得极其镇定,而且三言两语就能抓到顾勇的破绽。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年轻人极有天赋,若能加入织经司必将大有作为。我希望你可以为大齐效力,便不顾一切想让你去河洛城潜伏……”
说到这儿,他对陆沉歉然一笑,陆沉则示意无妨。
“后来你在广陵守城战中表现突出,我便知道你不可能继续留在织经司。诚然,边军是更适合你发挥天赋的环境,你也用自己的能力回报了萧大都督的器重。只是我偶尔细思难免会觉得惋惜,今日与你长谈,让我又有了并肩作战的感觉,如此足慰平生。”
苏云青这番话发自肺腑,其实对于他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来说,除开必要的情报交流,已经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
陆沉明白这个道理,便微笑道:“苏大人莫要激动,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相信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只要边军继续北伐,而苏云青主管北方谍报系统,那么陆沉所言就不是一句空话。
苏云青平复心绪,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至于眼前这件事,我认为有几个问题亟需解决,否则难以成局。”
他的思维转换得很快,陆沉从容地道:“请说。”
“其一,你对张璨心理的预估,我个人认为八九不离十,但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关节,那便是张璨究竟有没有动手的勇气?如果他真的做出这种事,纵然可以一时快意恩仇,下面那些世族权贵的报复足以吞没整个张家。”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张璨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如今的皇后是景朝暗中授意安排的世家女子,我不认为他会顾及这层关系,否则他也不会夜夜笙歌沉湎女色。”
“好,假设张璨拥有这个勇气,我们要如何促使他下定决心?不瞒你说,织经司在伪燕皇宫的眼线层级很低,只能起到耳目之用,根本无法接近张璨。”
苏云青的担忧是从现实出发,虽说钩织一场阴谋将北燕君臣全部囊括,这种事听起来就令人心旌神摇,但直到现在为止都只是他和陆沉的推测与设想,想要落于实处可没有那么容易。
织经司以前没有将重心放在北燕皇宫,如果现在要立刻将触角伸进去,显然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然而陆沉冷静地说道:“苏大人不必担心,我可以办到这件事。”
苏云青目光微凝,陆沉这句话意味着他拥有左右张璨心思的能力。
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陆沉之所以提出这个谋划,是因为他有把握帮助张璨下定决心。
“好,只要这个前提成立,我们的计划便有了接近一半的胜算。”
苏云青没有追问陆沉的手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底牌,他身为织经司检校自然明白这种忌讳。
只不过陆沉并没有打算完全隐瞒,他略带歉意地说道:“苏大人,我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其实和我本人没有太大的关联。个中缘由,陛下和萧大都督都很清楚,只是现在不便公开,将来等到合适的时机你自会知晓,还请见谅。”
他的底牌就是翟林王氏,以王安在河洛城里的根基和底蕴,对张璨用些手段轻而易举,只不过这层关系暂时必须保密。
苏云青洒然笑道:“多谢陆都尉解惑,织经司不会过问此节。”
陆沉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道:“如果张璨动手并且得手,河洛城乃至整个伪燕官府都会动荡不安,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利用潜伏的密探煽风点火,争取将这波动乱扩大,最好能影响伪燕军队的稳定。如此一来,庆聿忠望光靠手里有限的景军也做不到掌控全局。”
此刻苏云青渐渐品出一些深意。
基于他对陆沉的了解,这个年轻人素来心思深沉,恐怕他谋划这个局不止是为了单纯引发北燕内乱,而是为了配合北伐战役的推进。
这便值得细细琢磨,因为从目前的战场态势来看,淮州军收复东阳路几成定局,李守振的抵抗不过是虚应故事。
淮州军在萧望之的指挥下步步为营,不急不缓向前推进,战场上理应不会出现意外,而陆沉这般大动干戈,显然是另有所图。
苏云青没有说出这个猜想,他始终牢记自己的身份,除了那次夜袭涌泉关属于特殊情况,他不愿牵扯进淮州都督府具体的军务布置。
故此,他微笑说道:“陆都尉放心,我会立刻准备多套预案,并且选派一些好手潜入河洛城,协助尹尚辅提前做好准备。”
“有劳苏大人了。”
陆沉颔首致意。
“这话十分见外,此事若能成功,织经司便有一桩大功劳在身,于我本人亦有极大的好处。”
苏云青一本正经地说着,陆沉便没有继续客套。
两人又就细节商议很长时间,正如苏云青先前所言,他们去年在广陵便有合作的经历,如今两个人一起探讨各种害人的法子,可谓高山流水遇知音,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然夜色沉沉。
摇曳不定的烛光之中,苏云青忽地问道:“陆都尉,你今日所谋和前段时间的谣言有没有关系?”
陆沉没有否认,笑道:“苏大人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不光是我为谣言所困扰,朝堂上的大人也难以幸免,譬如之前右相不就被一大群人群起而攻之?更不必说当初那位工部屈侍郎,享受着朝廷发放的俸禄,暗地里和广陵顾家沆瀣一气,沦为北边的棋子。伪燕察事厅也好,景朝细作也罢,这些人一次又一次地煽风点火,我觉得我们不能一直被动忍受。”
苏云青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缓缓道:“他们能出手搅动风云,难道我们就不能?在战场上我朝边军可以打得北军连连溃败,在这种阴谋诡计上,我们同样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小家子气,成日里只知道将目标对准一人一地。”
他微微一顿,悠然道:“与其小打小闹,不如索性来个热闹场面。”
苏云青不由得被他这份豪迈之气感染,重重地点头道:“陆都尉所言极是,那就让我们做一票大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笑容中满满都是阴险的味道。
次日一早,陆沉和苏云青联袂赶到临时都督府,然后向萧望之禀报这个计划。
和昨天最初的方案相比,经过整整一晚的琢磨,两人提出的设想已经相当完善,考虑到各种不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并且做了对应的准备。
萧望之听完之后,沉吟道:“可以试试,不过要尽可能保护好织经司派去河洛城的密探,不要重蹈建武十年的覆辙。”
苏云青心中一凛,热切的心情立刻平复。
他当然知道建武十年发生过何事,去年他还对陆沉讲过,那年北燕王师道统率的察事厅突然发力,短短几天抓住三十六名齐朝密探,给织经司造成极大的损失,让整个大齐朝廷为之震惊。
迎着萧望之深邃的目光,苏云青垂首应道:“下官会牢记大都督的嘱咐,决计不会仓促行事。”
萧望之颔首道:“如此最好,你去忙吧。”
“是,下官告退。”
苏云青恭敬退下。
堂内便只剩下萧望之和陆沉,中年男人转头凝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片刻后又看着陆沉说道:“你这番谋划想来不单纯是为了报复景朝那个小郡主,更不只是对那个身世谣言的还击。”
“你是想……图谋河洛?”
第276章 【分歧】
河洛在世间所有齐人的心目中,不止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
它作为大齐曾经的京城,那段历史持续了一百四十多年,久到世人早已认定齐朝便是天下共主,李家皇帝就是这片辽阔大陆的天命之子。
或许十八年前的齐朝先帝亦是如此想,所以在外有异族侵袭内有群臣谏言的情况下,他最终还是选择对杨光远下手。
当时他并不担心杨光远的死亡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因为在他看来,齐国仍旧是世间最强盛的王朝,河洛昂然屹立在大地之上,不会有任何危险。
最终的结果狠狠抽了齐朝先帝几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