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9节

  萧望之凝望着沙盘上的来安防线,淡淡道:“织经司接下来的重心要放在各大府城,尤其要注意对姚刺史的保护。北边张君嗣擅长硬仗,但我军防线比他的骨头更硬,景朝骑兵在这里亦难发挥作用。大抵而言,察事厅的王师道更值得警惕,他肯定已经提前在淮州境内做好了发难的谋划。”
  按理来说织经司属于独立的特权衙门,虽有配合军方行动的职责,但并不接受都督府的直接管辖。
  苏云青面上并无异色,坦然应道:“请大都督放心,下官在赶来之前已经传令内卫,命他们负责保护各地官员,泰兴府更是重中之重。另有一件事,提举大人命下官转告大都督。”
  萧望之道:“且说来。”
  苏云青看了一眼沙盘上的标识,徐徐道:“提举大人让下官启用潜伏在伪燕东阳路的细作,让他们尽可能查明景朝精锐军队的行踪。”
  萧望之沉吟道:“这般说来,秦提举怀疑伪燕东阳路并非此番攻势的重心?”
  北燕与淮州接壤的疆域,一者是北面的东阳路,另一者是西边的沫阳路。
  如果东阳路大军里没有景朝锐卒,说明他们在这一仗里很可能只是幌子,毕竟光靠伪燕军队想要攻破来安防线无异于痴人说梦。
  苏云青敬佩地道:“提举大人确有此意。”
  他将总衙那边整理出来的线索简略复述一遍,重点是沫阳路那边的异常。
  “佯攻淮州,实取靖州?”萧望之转头看向西面墙上悬挂的沿江地形图,平静地说道。
  元嘉之变后,南齐能够让景朝铁骑无功而返,并且在随后长达六年的战争中维持均势,最大的仰仗便是江北的淮州,以及衡江中游的靖州。
  这两处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犹如两个坚硬的拳头,控扼衡江中下游水道,让这条宽阔大江变成真正的天堑。
  相对而言,靖州对于南齐更加重要,因为靖州一部位于江北,南北相连把控衡江两岸,导致伪燕费心打造的水师战船无法顺江而下,自然就无法威胁到下游区域。
  苏云青思忖过后说道:“如果伪燕东阳路只是虚张声势,景朝将精锐调动至沫阳路,那么的确有可能主攻我朝靖州。如今局势紧绷,南北往来断绝,下官的人要传递消息非常困难,但是还请大都督放心,下官会尽快办妥此事。”
  萧望之赞许地道:“那就拜托苏检校了。”
  苏云青听出他的逐客之意,也知道这位大都督军务繁忙,不过他还是站在原地,轻咳一声道:“禀大都督,下官有一事自作主张,还请大都督恕罪。”
  萧望之目光微凝:“何事?”
  苏云青道:“下官在广陵府发现一个好苗子,名叫陆沉,乃是富商陆通的独子。先前陆家被伪燕细作陷害,陆沉聪慧沉稳,协助织经司破获对方的阴谋。因为此功,提举大人亲命他为织经司干办,又准许下官培养他,将来让他在伪燕境内刺探情报。”
  萧望之沉默不语。
  苏云青不知他内心想法,斟酌着说道:“陆沉似有从军之意,下官便告诉他,军中和织经司本可互转。他若能在北地立下大功,将来也可转入边军,而且不必从小卒做起。”
  他并未诓骗陆沉,无论是从边军转入织经司亦或反之,过往都有先例。
  当然,他应该提前请示萧望之,只是这一次时间太紧,他从永嘉返回淮州便接到一连串的急令,只能在广陵停留半日。
  这件事又不能假借他人之口,所以苏云青便只好省去一步。
  萧望之沉默片刻,缓缓道:“他若不愿,不可强逼。”
  苏云青应了下来,旋即心中猛然一震。
  萧望之明面上给足织经司面子,没有追究他的自作主张,实则给陆沉又加了一道极其强大的护身符。
  苏云青忽然想起,当初陆沉派李承恩来都督府报信,居然顺利得到萧望之的召见。
  要知道这位大都督历来不喜逢迎幸进之辈,李承恩一介商号护院,凭什么能走进这座都督府?
  莫非萧望之早就认识陆沉?
  不对……苏云青脑海中浮现那位中年商人谦卑的笑容,萧望之多半是因为陆通的关系才关照陆沉!
  萧望之开口问道:“苏检校还有事?”
  苏云青压下心中的震惊,躬身行礼道:“下官告退。”
  待其退下之后,司马黄显峰迈步而入。
  萧望之问道:“萧闳可有回信传来?”
  黄显峰应道:“回大都督,少将军已于五天前抵达广陵,如今正巡查广陵军各部武备,暂无消息传回。”
  萧望之微微颔首,他望着墙上悬挂的沿江地形图,目光落在某一片区域,最后又转而看着沙盘上的北境来安防线,喃喃自语道:“佯攻淮州实取靖州?庆聿恭怎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呢?”
  他摇了摇头,目光愈发沉凝。
  第39章 【刹那之念】
  广陵,东城别院。
  当陆沉像平时一样带着点心过来的时候,林溪正坐在挑窗前,望着庭院中的青绿怔怔出神。
  相识将近一个月,陆沉逐渐了解她的性情,无论对谁都不会过分热切,当然也不会失礼。
  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大抵便是她最恰当的写照。
  只不过沉默寡言并非木讷,陆沉隐隐觉得林溪有很强大的内心,以及一套可以让她从容面对世事汹涌的自洽逻辑。
  像现在这样明知他进来,她却依然没有从沉思中抽离的景象,自然有些反常。
  陆沉将点心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询问道:“师姐在想什么呢?”
  林溪扭头望着他,轻声道:“在想北边的战事。”
  北燕大军兵锋直指淮州北境的消息早已传到广陵,这段时间府城与下面各县的氛围都有些紧张。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自然就会回忆起当年的惨状。
  河洛失陷先帝驾崩,齐朝皇室和达官贵人们仓皇南逃,景朝大军一度攻入淮州境内。
  在那场堪称惨烈的淮州攻防战中,广陵城亦曾遭受景军的攻击,城墙上某些地方依稀还能看到当初的痕迹。
  但陆沉确实没有想到,林溪会如此在意边境的战局。
  他索性不提习武的事情,拿来一张交椅在不远处坐下,顺势说道:“其实这场战事无法避免。无论淮州都督府、伪燕还是景朝,都有不得不打的理由。”
  林溪好奇地望着他,问道:“为何?”
  “景朝想要一统天下,肯定会利用攻打淮州的机会驱使伪燕和大齐拼命,这是最划算的手段。伪燕当然不会甘心一直做景朝的傀儡,但一日不拿下淮州,它就始终处于景朝和大齐的夹击之中。我不太清楚北面联军的具体情况,但可以想见他们做不到绝对的精诚团结,必然是各有打算。”
  陆沉娓娓道来,神态从容。
  这段时间除了跟随林溪修习上玄经,他还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当今世界的格局。
  虽说对于当年北方三国之中的赵、代二国仍不熟悉,对沙州七部和齐朝的恩怨纠葛也不清楚,陆沉至少已经搞清楚景朝、北燕和南齐近十多年来的冲突与共存。
  林溪干脆转过身来,眼中多了一抹亮色,又问道:“淮州都督府为何想打?家父曾说过,南齐虽然不弱,却绝对没有北伐的决心,因为支持皇帝的人大多是南方本地的豪门大族,北伐对于他们来说有害无益。”
  看来那位武榜第一人果然有做大事的想法,然而不需细想就知道这件事的难度。
  莫说七星帮有数千帮众,若无正确且极致的规划和出人意料的运气,这个人数再翻几倍也无济于事。
  他心中暗叹一声,沉静地说道:“军方大将基本都经历过十三年前的耻辱,比如淮州的萧大都督和靖州的厉大都督,他们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北望故土。关于北伐一事,朝中会有很多掣肘不假,但那些人同样离不开军中将帅,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守住边疆,让江南富饶之地维持安宁。”
  林溪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戏文中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师姐聪明。”
  陆沉微笑着夸了一句,随后修正道:“还是有些区别。就拿淮州都督府来说,如果没有朝廷在后方的支持,兵员、粮草和军饷都无以为继,光靠淮州一地可养不起十万精兵。朝廷需要边军效命,边军也需要朝廷的支撑,所以在没有朝廷的许可下,边军不能主动挑起战事。可若是像眼下这样由北边发起攻势,都督府肯定早已做好交战的准备。”
  林溪想了想,恍然道:“只要淮州都督府能赢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支持北伐?”
  “有这个可能,但是……”
  陆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微微摇头道:“我不看好。”
  林溪不确定他说的是否正确,但是大概能感觉出,这位师弟对于时局的认知很清晰,更难得的是他的陈述通俗易懂。
  她想起父亲身边那几位谋士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心中不由得做了一个比较,随后看着陆沉的眼神愈发显得柔和。
  “师姐?”
  “呃……那在师弟看来,这一仗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我觉得大齐边军会胜。”
  “可是景朝军队很强悍。”林溪此言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她有过切实的体会。
  去年春天在泾河以北的雄山城,她带着陶保春等人设伏诛杀景朝大帅庆聿恭的亲信默山科,过程谈不上艰难,但是庆聿恭派来保护默山科的军卒太过凶悍,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明明两边的武功境界存在很大的差距,那十名景朝老卒却前仆后继赴死,无一人胆怯畏缩。
  当时情形之惨烈让林溪记忆犹新,难怪那些年景朝大军势如破竹,在杨光远含冤死后无人能挡。
  前不久在齐燕接壤处那个谷地里的伏击则是鲜明的对比。
  在她强杀李家父子后,北燕骑兵便士气涣散军心动摇。
  陆沉闻言解释道:“景朝军力确实很强,但是这一仗肯定会以伪燕军队为主。前面说过,景朝需要通过战争来消耗伪燕的实力,避免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受控制。在齐燕实力没有明显差距的情况下,攻方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伪燕未必能承受这种损失。”
  林溪凝眸细思,释然道:“淮州守军以逸待劳,燕国和景朝又各怀鬼胎,此消彼长之下,胜负不难预料,师弟是这个意思对吗?”
  “是的。”陆沉微微一笑,又道:“但是战场上局势变幻莫测,有时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导致胜负的天平出现偏移,所以我这只是推测而已。”
  望着他从容自若的神情,林溪脑海中猛地涌起一个念头:如果师弟能得到切实的磨砺,肯定可以帮到父亲,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去山里待一段时间?
  然而她不知道陆沉对于某些感觉极其敏锐,要不是坐在眼前的人是师姐,说不定他已经摆出防御的架势。
  “师姐,我怎么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猎物?”
  他笑吟吟地说着,依然用着开玩笑的语调。
  “怎么会……”林溪首次出现含糊其辞的状况,随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师弟以后打算做甚么?”
  陆沉大抵能猜到她的想法,毕竟他知道她还有一个菩萨蛮的身份,也知道七星帮在谋划一些事情。
  他原本想调侃两句,不过见林溪破天荒地耳根微红,便答道:“慢慢学习经商之道,将来接手家业。”
  林溪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因为陆家对七星帮恩情深重,而陆通年近半百仅有一子,怎会舍得他离家千里在草莽之中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她又怎能开这个口?
  若因为传授他武艺这点微末功劳,自己就强行将他拖进那种危险里,如此行径委实配不上道义二字。
  虽然觉得有些可惜,林溪却很快将那个想法抛之脑后,打起精神说道:“师弟,你已经初窥上玄经的门槛,接下来更多要靠你自己的感悟。从今日起,我开始传授伱外功法门。”
  “有劳师姐。”
  陆沉自然能看懂她神情变化的原因,于是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
  傍晚时分,他从别院出来时,李承恩已经在巷中等待。
  “少爷,有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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