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8节

  秦正深知他的执拗性情,只能叮嘱旁边的丫鬟们注意照顾,命她们退下之后,直入正题道:“你让人传信于我,说是发现了江北的新情况?”
  羊静玄点了点头,指着案上的卷宗说道:“这段时间以来,伪燕在边境上频繁调动军队,东阳路大军不断前压,直指淮州北部的盘龙关和来安防线,沫阳路兵马则进逼我朝靖州区域。从这些迹象判断,伪燕和景朝已经下定决心要再启战端。”
  “伪燕的两路大军分工合理,沫阳路以僵持为主,只为阻拦我朝靖州都督府分兵东进支援淮州。他们的进攻重心依然放在东阳路,图谋淮州之意昭然若揭。但是,外甥发现一个不太合理的地方。”
  秦正转身望着墙上悬挂的江北地图,沉声道:“说下去。”
  羊静玄俯身在卷宗中翻找,片刻后拿起一卷说道:“舅舅,这是最近半年来伪燕各路官员的变更情况汇总。东阳路除去假意归顺却意外死亡的李玄安,并无其他高级官员的调动。然而沫阳路这边,四个月内换了两名知府和三名兵马都监。”
  秦正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北燕沫阳路,这一路面积很广,与南齐的淮州东西相望,中间隔着人迹罕至绵延起伏的双峰山系。
  羊静玄继续说道:“早在两年前伪燕便对东阳路和沫阳路进行过一轮官员调整,也是在那时织经司便猜测伪燕和景朝要对淮州下手。如今大战将启,伪燕沫阳路这种级别和人数的官员任免显得不太正常,战前频繁换将非取胜之道。”
  他微微一顿,正色道:“外甥怀疑,伪燕和景朝真正的进攻重心是我朝的靖州。”
  秦正沉吟不语。
  羊静玄又拿起另外一份卷宗,道:“舅舅,这是灰鹞历尽艰辛打探到的伪燕各路储粮信息。虽然这数字不够精确,也已证明伪燕在沫阳路和东阳路的储备大致相同。如果伪燕想攻淮州,那就该在东阳路储备更多粮食,而沫阳路稍作增添即可。”
  灰鹞是织经司派往伪燕境内的一名高级密探的代号。
  秦正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说道:“不必急着下判断。你即刻传令苏云青,让他启用伪燕东阳路的密探,尽快查明景朝派遣在东阳路的精锐军队行踪。”
  羊静玄应了下来。
  秦正离去之后,羊静玄将丫鬟们喊进来,让她们将桌上的卷宗分门别类归置。
  他正要给苏云青书写密信,一名丫鬟拿着一份卷宗走到桌边,放下说道:“公子,这是淮州苏检校命人送来,第十二位干办的详细资料。”
  “这么巧?”
  羊静玄微微一笑,接过翻开一看,只见卷首上写着:干办十二,广陵陆沉。
  第37章 【老陆家的道理】
  广陵,陆宅。
  雨前新茶的芬芳沁人心脾,陆通浅浅饮了一口,见陆沉一脸肃穆的神情,便宽慰道:“干办而已,并非是卖身契,接就接了,不值当这般紧张。为父本来就想等你明年加冠后,去永嘉跑一跑,给你捐个官身,免得将来见人就要行礼。”
  陆沉摇头道:“您知道我在意的不是此事。”
  陆通便问道:“去北地潜伏?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陆沉坦然道:“虽说富贵险中求,但这件事的收益相对风险来说太低。”
  陆通笑了笑,温和地说道:“其实在这件事上……伱想得太复杂了。”
  陆沉冷静地道:“可这本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是,潜伏于异国他乡堪称九死一生,如果想取得一些收获更是难上加难,就算最后你成功了,怎样脱身以及将功劳转为履历都是难事。然而,这些是你决定接受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眼下你只用搞清楚两件事。”
  “哪两件?”
  “其一,织经司要你做怎样的密探?是长期潜伏在伪燕境内,不完成任务就不能回来?还是借助咱们陆家商号的身份,让你行商北地结交当地权贵刺探情报?”
  陆沉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通继续道:“若是他让你隐姓埋名长期潜伏北地,你根本不需要考虑,直接回绝便是。不管苏云青给你许下怎样的承诺,你看一看顾勇和张溪等人也应知道,即便你最终能平安抽身,也必然要付出很多年的努力才能在异国他乡爬上一定的位置。”
  这一刻他敛去脸上笑意,神情坚决不容置疑。
  陆沉冷静地说道:“的确如此,因为我在那边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力量,只能依靠自身的拼搏。”
  陆通见他没有钻牛角尖,便欣慰地说道:“正是这个道理。按照北边官场上的惯例来估计,最理想的情况是,你耗费七八年光阴混上一路兵马都监,手下管着几千人,可你在淮州从军同样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会有那么多的危险。你在北边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为的却是旁人虚无缥缈的许诺,咱们老陆家可不能做这种赔本买卖。”
  陆沉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心态可能还没有完全摆脱前世的思维习惯,此刻在陆通的提醒下已经醒悟过来,便问道:“若他只是让我借着行商的机会刺探情报呢?”
  陆通稍稍调整坐姿,淡然道:“可以考虑接受,不过要等边境局势稳定下来。从这个月开始,盘龙关和北面的集宁道已经关闭通道,禁止境内商队出关,这说明边境局势变得紧张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事。”
  “那咱家的生意?”
  “总会有法子的,打仗归打仗,民间的衣食住行总得解决,完全禁绝两边的往来委实不可能。其实上面也知道这一点,无论淮州刺史府还是都督府,乃至于苏云青麾下的密探们,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刚才说可以考虑,是不是意味着这次爆发战事也不会拖得太久,大齐和北面仍旧会进入一段承平时期?”
  “如果这场仗结束得够快,两边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接下来还是会维持现状。原因很简单,咱们的朝廷不想打,伪燕也不想打,景朝还没完全解决自身的问题。只要这次淮州能平稳地守下来,展示出足够的韧性和武力,北面的试探便会结束。”
  陆沉顺势接道:“这样的话,两边很快就会恢复到先前的态势,陆家商队仍旧可以行走于齐燕之间。”
  陆通点点头,沉吟道:“即便苏云青只是让你以行商的名义刺探情报,你也要掌握好其中的分寸,这便是你要想明白的第二件事。”
  陆沉恭敬地说道:“请父亲赐教。”
  陆通忍俊不禁,摆摆手道:“说过很多次,咱家不兴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心里存着尊重便好。”
  陆沉依旧神情郑重,他并非矫情作态——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正常人而言,若有人全心全意为你考虑,你自然会打心底里尊重对方。
  陆通见状便略过此节,继续说道:“老陆家行商数十年,有个道理口口相传,那便是无论何时何地,不能彻底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总要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比如为父交好府尊,但也只会在朝廷法度允许的范围内支持他,绝对不会帮他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陆沉问道:“倘若府尊强逼您去做呢?”
  陆通从容地道:“你只需要记住,没人可以一手遮天。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是高官、大将还是权贵,他有自己的人脉,也会有数量更多的敌人。同样以府尊为例,倘若他对陆家下黑手,或许咱们爷俩会陷入麻烦,但是绝对有人对这件事感兴趣。这个人不一定是想主持公道,却肯定想利用这个机会将府尊踩进泥地里。”
  陆沉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然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他想起苏云青说的话:“织经司将你们陆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个底掉,愣是没找到值得重视的错处,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便是织经司都不好意思拿来当做罪证。”
  当然,自身干净只是基础,最重要的是洞悉眼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利益纠葛,并且能在不激怒对方的前提下阐明自身的立场,如此方可圆融自如安稳如山。
  即便是在陆沉前世的经历中,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也堪称凤毛麟角。
  然而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的父亲,在苏云青口中仍旧只是一介商贾而已。
  陆通不知陆沉心中思绪翻涌,继续着先前的话题:“假如苏云青让你长期潜伏北地,而你欣然接受,那么你就会成为他手中的棋子,从此以后由他决定你的生死,这种情况下回报再丰厚又有什么意义?即便是第二种,你保留商人的身份为织经司做事,也不能陷入过深,至少要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沉儿,人活于世,首要之道是先学会谋身。”
  陆沉隐约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自己分辨不清的意味,下意识地应道:“请父亲放心,我一定谨记在心。”
  “搞清楚这两件事后,你便可以从容做出选择。有为父在,苏云青便没办法强逼你。”陆通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苏云青此人……其实不坏,算是朝中少数肯踏实做事的人之一,但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理想,而且他在织经司内的人缘也不太好,将来恐难善终。”
  “多谢父亲解惑。对了,您说到苏云青,我想起他有提过一件事,您当初救过薛老神医的命?”陆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
  “是有这么回事……”陆通忽然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揉揉眼眶道:“沉儿,夜深了,为父奔波一天有些疲乏,你也回去歇息罢。”
  陆沉微笑望着他,却迟迟没有起身。
  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陆通败下阵来,嘟囔道:“织经司里果然没有好人。”
  陆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作势起身道:“那父亲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坐下吧,为父还不知道你的盘算,明晚又来问一次对不对?”陆通抬手点点他,笑道:“其实这事有些年头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十多年前,北方某地闹出民变,在当地行医的薛世兄险些被乱民杀死,为父刚巧在那边办事,便让护院将他救了下来。”
  其实陆沉在听完之后,心里有了更多的疑问——流民杀得兴起,连薛神医都险些遇害,为何会对您无动于衷,您带的只是护院又不是朝廷大军。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因为陆通看似神态轻松,眼中的倦色已经无法掩盖。
  当然不是因为一段话就让陆通这般疲累,而是他肯定不愿回想当年的故事。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这次陆沉没有作势,起身正正经经地行礼,说道:“父亲,我回去了。”
  陆通微露欣慰,颔首道:“去吧。”
  陆沉才刚走到门口,忽听得身后说道:“你和林姑娘相处得如何?听说今天还去了春带水?怎么没去三楼要个雅间?林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能太小气了。为父让账房给西苑送去一千两银子,交给宋佩那孩子收着,往后你出门记得多带一些在身上。”
  陆沉哭笑不得,转头道:“父亲,要不咱们再聊聊当年您是如何避开官军耳目,将那么多粮食送到林帮主手中的故事?”
  陆通不慌不忙地又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双手拢在袖中,起身朝里间走去,摇头说道:“这么早就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可见真是老咯……”
  陆沉望着他的背影,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意。
  第38章 【烽火照淮州】
  南齐建武十二年,四月二十五。
  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狂风升腾,从北到南席卷淮州全境。
  北燕东阳路大军进逼淮州,两万兵马驻扎在盘龙关北面三十余里处,主力五万余人则遥望淮州来安防线,战事一触即发,局势瞬间紧绷。
  淮州都督府、刺史府以及织经司几乎同时向京城发出紧急奏报。
  淮州维持将近六年的承平岁月被悍然打破,虽然还不至于引起大范围的恐慌,但是在消息传开之后,境内六府的物价均有不同程度的上涨。
  淮州刺史府的应对非常及时,不仅将早就准备好的安民告示在各地张贴,同时毫不犹豫拿几个挑头的商家杀鸡儆猴。
  十余颗人头落地,数日之内物价便暂时恢复平稳。
  一些人躁动不安的心犹如被泼了一盆冰水,他们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位坐镇泰兴府的刺史姚仲绝非迂腐可欺的道学先生。
  淮州七军的反应同样迅速,广陵军镇守双峰山系各条古道,防止北燕军队从西面沫阳路发起突袭。
  飞云军开拔进驻宝应府五河县,既可随时支援西北方向的盘龙军,又可北上援护来安防线的侧翼。
  泰兴军依旧驻防原地,负责协助刺史府维护内部稳定,同时作为后备军临机待命。
  坪山军、来安军和镇北军构成来安防线,利用边境上数量众多的寨、堡、城组成层次分明的防御体系,再加上境内密布的水网河道,足以令景朝铁骑无法发挥高机动性的优势,只能依靠步卒强攻步步推进。
  来安防线庇护淮州北部边境,与西北角上的盘龙关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在建武七年以前便让伪燕和景朝军队吃尽了苦头。
  这一次他们卷土重来,挡在面前的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因为这六年来淮州七军在大都督萧望之的统御下,依旧保持着强悍的战力。
  位于来安城内的淮州都督府,与往日相比更加忙碌,几乎每个人都是走路带风。但是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丝毫惊慌,唯有沉稳肃然之色。
  节堂内,幕僚和襄赞们皆已屏退,萧望之负手站在沙盘边,虎目中精光熠熠。
  沙盘对面站着一人,正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他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禀大都督,织经司已于三天前展开行动,对淮州境内疑似伪燕和景朝的细作进行抓捕。这一次我们秉承宁可抓错也绝不放过的原则,避免战事爆发后这些人在后方浑水摸鱼。”
  萧望之抬头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苏检校辛苦了。”
  他很清楚若非战事临近,织经司不会这么着急动手,因为那些疑似细作的人本就处于监控之中。先前不抓他们,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属于低级细作,并不具备太高的价值,放长线钓大鱼挖出他们的上级才是正理。
  但眼下局势截然不同,一旦两边在边境交战,那些细作在后方可以造成的破坏力将会成倍放大,而且斩断这些枝蔓能震慑隐藏更深的细作,同时让他们无法串连成线。
  苏云青谦逊地道:“这是下官分内的职责。”
  他对萧望之如此恭敬,并不仅仅因为对方乃是从二品的一方将帅,更重要的是他非常赞同萧望之对时局的判断——大齐若不能进取北伐,仅靠衡江天堑绝对守不住半壁江山,偏安一隅只会是苟延残喘。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