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7节

  其实她从来没有和年纪相仿的男子单独吃饭的经历,无论是在山寨里还是后来闯荡江湖,她要么是独自一人,要么身边跟着一大群魁梧汉子。
  陆沉本就是个聪明人,收拾心情之后很快便进入状态,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与林溪随性地聊着,终于消除了两人之间那抹若有若无的生疏感。
  “哟,这不是陆大少爷吗?”
  一个略显刺耳的声音十分无礼地打断年轻男女的谈话。
  这个很没眼色的男子二十余岁,身着锦缎长衫,一看质地便知非富即贵,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若是他脸上的表情再阴狠一些,便无限接近陆沉印象中那种不学无术欺男霸女的小纨绔。
  二楼其他客人纷纷望过来,认出陆沉和这名男子的身份之后,不禁暗暗来了兴致。
  望着那张略显虚浮的脸,陆沉淡淡道:“你是?”
  男子冷笑一声,道:“陆大少爷,听说伱在伪燕境内得了一场大病,可惜又活了下来。你不会是因为这场病烧坏脑子,连你顾二哥都不记得了吧?”
  陆沉登时了然,此人应是顾家之主顾子思的次子,名叫顾均辉。
  陆顾两家斗了很多年,深仇大恨谈不上,磕磕碰碰却不计其数。往常顾均辉若是在城内与陆沉碰面,少不了口头上的挑衅。
  陆沉冲林溪歉然一笑,林溪则微微摇头表示不在意。
  顾均辉见状便走过来,双手撑在桌子边缘,视线在林溪面庞上一扫,怪笑道:“这位姑——”
  娘字尚未出口,陆沉已然抬手一掌拍了过去,顾二少登时向后腾空而去,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才发出一声惨嚎。
  这一幕惊呆其他食客,林溪的眼里却陡然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与陆沉果决出手无关,而是她看得清清楚楚,陆沉的手掌还没有碰实那人的身体,约莫还有一点间隙时,对方就倒飞出去。
  仅仅十二天,他就初步领悟到气的存在。
  林溪心中讶然,莫非这位师弟真是天才?
  那边厢顾均辉疼得爬不起来,朝小厮们吼道:“还等什么?揍他!”
  “住手!”
  又一名年近三旬的男人从三楼下来,他先是冷冷地瞪了顾均辉一眼,低声斥道:“成日里就知道惹是生非!”
  顾均辉顿时不敢再叫嚣,因为此人是他的长兄顾均烨,板上钉钉的家主继承人。
  顾均烨看向陆沉,习惯性地说道:“舍弟无知愚蠢,冲撞了二位,还祈见谅。呃,原来是陆公子。”
  两人目光相对,顾均烨旋即低下头,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陆沉心中一凛,因为他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惧,尽管此人立刻调整并且错开视线,陆沉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既然顾大少开口,这件事便算了,有空还请多管管令弟。”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楼的食客们见状暗自摇头,大感无趣。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顾家兄弟临走时,陆沉忽地开口说道:“顾大少,近来陈长史可还安好?”
  顾均烨微露不解之色,随意敷衍一下,便让小厮们搀扶着顾均辉离去。
  陆沉心中暗伏,从对方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知道长史陈亦要倒霉的消息,毕竟苏云青那边还没有下令动手,此人不可能未卜先知。
  若是顾家收到风声,这兄弟二人怎会还有心思在外饮宴。
  既然如此,他看到自己之后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莫非……顾家真有猫腻?
  第36章 【画角声中】
  “师弟,感觉如何?”
  “很玄妙,仿佛有一股气息在身体里流动,但是又很微弱,若有若无。”
  “别忘了你才修习十余天,其实你比我想象得要快很多。”
  “真的吗?我还以为这是假象。”
  陆沉边走边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粗略望去与以往并无不同,然而他凝神细看之时,却仿佛能看到手背上纤毫毕现,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微风从毫毛之间拂过。
  林溪略显欣慰地说道:“你能感觉到气的存在,又怎会是假象呢?我原本以为,伱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做到这一步,然后再花三、四个月初窥上玄经的门径,完成练气到内劲的转变。现在看来,这个时间或许会大幅缩短呢。”
  两人走在粉墙黛瓦之间的宽巷里,抬首便见春光明媚,杏花吹满头。
  陆沉倒不至于得意忘形,微笑道:“这都是师姐的功劳。”
  “这个马屁却是拍错了。”林溪抿嘴浅笑,又道:“你的进度这么快,除去你自身的悟性之外,还因为家父早在九年前便帮你锤炼根基,又将林家祖传的守正诀传给你。这九年来你勤练不辍,因此早已夯实练气的基础,一旦领悟便会突飞猛进。”
  陆沉道:“这就是厚积薄发?”
  林溪颔首道:“没错。”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她的侧颜犹如妙笔勾勒而成,纵然素面朝天亦显清雅高华。
  林溪恍若未觉,负于身后的双手轻轻拨动着白皙的手指。
  陆沉收回目光,笑问道:“师姐,今日那道清蒸江鱼可还满意?”
  林溪并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然而对美味的喜爱是绝大多数世人的共性,因此她落落大方地说道:“很好,我很喜欢。”
  陆沉对她跋涉千里亲来传艺的举动很感激,哪怕这是因为当年老一辈的情义,并不妨碍他适当地表达自己的谢意,遂顺势说道:“既然师姐喜欢,那往后每隔一日,我们出来吃顿便饭如何?”
  林溪想了想,轻声道:“好。”
  闲谈之间,两人已经走到林溪住处西边的一条小巷中。
  林溪收敛心神,开始向陆沉讲解一些注意事项,尤其是对气的感悟和稳固。
  等到他能够明确自己体内气的存在,并且可以熟练地运用于招式中,便可开始化气为劲。
  按照林溪的说法,内劲只是一种称呼,它可以叫内力也可以叫真气,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关键在于,拥有内劲才能踏入高手的门槛,从此可窥天地之辽阔。
  陆沉无比认真地记下来,虽说他还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的草莽江湖,却也知道像林溪这样毫不保留的倾囊传授何其难得。
  “今天就到这里吧,师弟回去之后细心感悟,最重要是打牢基础,不必操之过急。”临别时,林溪柔声叮嘱。
  “多谢师姐费心。”
  陆沉目送她走进那座宅子,脸上浅淡的笑意一直维持到她的身影消失。
  他转身前行,片刻后李承恩便出现在他身旁。
  “承恩。”
  “少爷有何吩咐?”
  “顾子思的长子顾均烨,你可认识?”
  “打过几次交道,不算熟稔。顾均烨身为顾家长子,很受顾子思的器重,近些年亦开始接手顾家的大部分生意。此人成熟稳重,较之他那个二弟顾均辉要强出不少。”
  陆沉微微颔首,低声道:“能不能盯梢顾均烨?”
  他如今已是织经司干办,假假有了个七品官的身份,想要调取广陵衙门的卷宗乃至于安排几名探子做事都不难。
  虽说苏云青给出的条件偏向于画饼,但至少在广陵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肯定会尽力向陆沉展示自己的诚意,这一点他必然对如今执掌广陵衙门的李近交代过。
  但是陆沉不傻,他不会轻易让织经司的人插手自己的秘密。
  李承恩没有问这样做的原因,谨慎地道:“可以,不知少爷需要我做到哪个程度?”
  陆沉道:“尽力而为。”
  李承恩登时了然,垂首道:“少爷放心,我会安排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陆沉面色平静,步伐沉稳。
  ……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若从广陵府南端的白石渡横渡广阔的衡江,抵达南岸后便进入忻州境内,再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可至忻州东南角的永嘉城,即如今南齐的京城。
  在元嘉之变发生前,永嘉便已是南方极为富饶的大城。
  围绕永嘉城的忻州、贺州、抚州与筠州商贸发达,又有极其肥沃的大片平原,再加上永嘉距离出海口不算远,繁华程度丝毫不输旧都河洛。
  在这座千年雄城的东南角,有一片玄青色的建筑,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弥漫着令人畏惧的肃穆氛围。
  此处便是大名鼎鼎的织经司官衙。
  午后,一辆普通的马车经由侧门进入官衙,在二门外停下。
  十余名沉稳内敛、身穿织经司制式官服的男子等候在此。
  一位中年男子走下马车,其人身材中等,目似深湖,一缕短须。
  他便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当今天子极为信任的股肱之臣。
  下属们上前行礼,然后按照这位提举大人的习惯,依次禀报较为重要的事项。
  秦正边走边听,一应回复皆是言简意赅,最多不过两三句话。
  等他来到一座院落门外时,日常事务已经处理完毕,下属们则面带敬意地告退。
  这座院落内部布局颇为紧凑,分成大大小小七八个区域,看似略显逼仄和拥挤,却是织经司最重要的所在。
  此处作为织经司情报归档和分析的值房,一直处于极其严密的保护中,连一只飞鸟经过都无法避开那些暗哨的视线。
  秦正屏退随从,走进东边一间屋内,绕过屏风来到里间,便见一名年轻男子伏案桌前,高高摞起的卷宗几乎将他的身体悉数挡住。
  旁边几名丫鬟连忙行礼,男子抬起头来,屋内柔和的光线映照在他脸上,衬出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他起身行礼道:“见过舅舅。”
  秦正走到近前,看了一眼他的面庞,微微皱眉道:“劳神过度,这可不是好事。”
  年轻男子名叫羊静玄,其父是东郡羊氏的偏支子弟,其母便是秦正唯一的亲妹妹。
  十多年前他的父母先后病逝,秦正便将他接到永嘉,延请西席教他读书写字,后来又将他送到永嘉城郊闻名于世的风雅学宫求学。
  他想尽力弥补这个命运坎坷的外甥,羊静玄亦没有让他失望,在风雅学宫那几年赢得一众大儒的交口称赞。
  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羊静玄展露他在情报分析方面的天分,后来便坚持想要加入织经司。
  秦正拗他不过,最终只能允准他的请求。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便让他负责整理江北的情报以及细作资料——这也是秦正最在意的部分。
  听到亲舅舅满是关切的语调,羊静玄愧然道:“多谢舅舅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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