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大厨[八零] 第2节

  不知道消息还好,知道了,他寝食难安。回来经过罗湖口岸,他就去找人问怎么办理去西北的手续,口岸的人说不是不想帮他,实在是国内刚刚开放,很多政策没出来,他们没办法操作,让他等。
  “得再问问。”岳宝华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问。
  学徒工提着一条现杀的花鲢鱼进来,岳宝华的打荷接过鱼放在案板上,片下两边的鱼肉,留下鱼头、鱼尾和中间的一根大骨。鱼肉给岳宝华的小徒弟,鱼头劈成两瓣,鱼骨切段,鱼尾中间切开,放在盘子里,送到岳宝华这里。
  岳宝华的一道酿豆腐刚好出锅,用筅帚涮锅,铁勺勾起一小块猪油,猪油滑入锅,再舀小半勺豆油,葱姜下锅,倒入鱼头、鱼骨、鱼尾,熬制鱼汤。
  “师傅,这道七彩拆鱼羹,隔壁才卖二十蚊,我们卖三十八蚊,贵了将近一倍。而且他们十分钟就能出菜,我们都是熟手,三个人配合,都要三四十分钟。”小徒弟烹入米酒,酒香混合着鱼香蒸腾起来。
  “他们的鱼都是前一晚送到街角阿旺家,阿旺晚上杀鱼,大清早起来煎鱼,阿旺婶和小兰母女俩剔鱼茸。”正在切配菜的学徒工说。
  小徒弟把鱼肉煎得金黄,香气冒了出来,出锅倒在不锈钢盘里,递给打荷,他问:“为什么晚上杀鱼?不应该一大早送鱼过来,一大早杀吗?一大早拆好了鱼茸,到中午甚至晚上,就算鱼茸不坏,鱼茸里的水分跑了,煎的香气,鱼茸本身的鲜甜,都少了,味道能一样吗?”
  “晚上鱼便宜啊!市场上白天卖不掉的鱼,收过来才多少钱?”
  “不是吧?这晚上落市以后的鱼,就算是活鱼,都是大陆来的鱼,不同养殖场的鱼,口感也有差别,这样收来的鱼,能保证是哪家养殖场的?能保证没有土腥味?”小徒弟问。
  “配两份啫啫生蚝鸡煲。”三徒弟吩咐给他配菜的打荷,对小徒弟说,“兴许口感上细微的差别,食客吃不出来吧?旺角这里还是平头百姓多,老饕又有几个呢?本来这道菜,食材不值钱,值钱的是人工。阿旺夫妻拆一条鱼才几个钱?”
  打荷拆出了鱼蓉,岳宝华过滤了鱼汤,在奶白的鱼汤里加入木耳丝、豆皮丝、胡萝卜丝、冬菇丝、粉丝、蛋皮丝和胜瓜丝,烧开后再加入鱼蓉调味,然后用马蹄粉勾芡。
  汤底奶白的七彩拆鱼羹出锅了,这道菜是宝华楼的招牌之一。
  因为耗费人工,每天除了几位老食客,每天午市和晚市各供应十份而已。现在胜华楼敞开供应,而且不用等那么长的时间。胜华楼的人还一直跟食客强调,这道菜用料普通,根本不用这么贵,宝华楼每天限量,就是为了维持高价。
  大部分人没那么识货,再说宝华楼每天十份本来就供不应求,食客纷纷到胜华楼去吃这道菜。
  岳宝华又炒了几道菜,手里的活差不多了,他上楼去,要谢谢乔老板的谅解,也谢谢他刚才维护自己。
  “乔老板,吃得怎么样?”
  “这还用问吗?”乔启明放下勺子,“我刚刚还在跟君贤说,当年我出海逃过一劫,上岸之后,惊魂未定,怕他奶奶看出异样,路过你的铺子,见灯还亮着,你炒了两个菜,上了一份鱼饭,一条蒸老鼠斑,我定了定心,吃了个饱,才回了家,才瞒过他奶奶。”
  乔家是上海宁波商帮的富商,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乔启明的大哥带着乔家的工厂沿着长江一路西迁,支援抗战,乔启明则来到了港城,本来是为了让这一脉规避风险,留存家族实力。
  奈何抗战艰辛又残酷,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乔启明怎愿意偷安?
  乔家船只在抗战中几乎全部覆灭,乔启明转而和南洋富商一起,收购南洋种植园淘汰的卡车,修理后送进国内,穿梭在烽火之间,运送物资,从港城到武汉,从武汉到重庆,从河内到南宁,从南宁到昆明,直到抗战胜利,乔家总算能缓过一口气。
  后来五十年代初期,朝鲜战争爆发,海外对国内封锁,国内紧急需要的物资从港城和澳门进入,当时英美联合,港英当局严厉打击,为了能运送这些物资,乔启明时常亲自押运。
  那些年的种种艰辛,让乔启明那一头茂盛的头发,如今只剩下了这么稀稀拉拉的几根。
  岳宝华感慨:“那时真的辛苦又凶险,乔老板实在不容易。”
  “哦,对了!宝华,我要去北京一趟,这大半个月不来你这里吃饭了。”乔启明说道。
  听见“北京”两个字,岳宝华心里一动,他问:“乔老板要去北京?”
  “当年国内被封锁,爷爷为国内运送物资,现在国内开放了,内地的领导邀请爷爷去北京。”乔君贤说。
  听到这话,一直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岳宝华激动地说:“乔老板,您能不能帮帮我?”
  乔启明皱眉:“宝华,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有什么你直说。”
  “我想去西北把志荣的骨灰接回粤城安葬,把志荣的女儿带到香港来,但是去西北手续不好办。能不能帮忙问问?”岳宝华声音颤抖,“我就这么一点血脉了。”
  “别急,我给你想办法。”乔启明应下。
  “乔老板,谢谢!”
  “说什么话呢?将心比心,我也是一开国门就回了上海,我哥他……”乔老板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一定尽力。”
  送走了乔家爷孙,岳宝华继续回到厨房。
  午市结束,师徒几个坐在一起吃饭,三徒弟时不时地看岳宝华,岳宝华浑然未觉,自顾自地吃着饭。
  吃过饭,岳宝华往楼上办公室去,走在楼梯上,他身后三徒弟叫住了他:“师傅,我能跟你谈谈吗?”
  岳宝华转头:“好。”
  岳宝华进办公室,在大班椅上坐下。
  三徒弟坐在他对面:“师傅,我年过三十四了,想出去闯闯。”
  岳宝华盯着他看,似乎要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答案,三徒弟被他看得额头冒汗。
  三徒弟突然发现自己跟师傅说话,需要鼓起勇气,但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他还是说了:“您以前一直跟我们说,如果想自己出去,您也支持,对吧?”
  “没错。”岳宝华看着他,“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
  “想清楚了。我也成家了,有儿有女了,该立业了。”三徒弟再次确认。
  “好!”岳宝华点头答应。
  楼家富说:“我想早点走,您看?”
  岳宝华轻叹了一声:“这么急?也行。晚市你就不要做了,去跟兄弟们道个别,等花姐盘了账,我让她把工钱结清。”
  楼家富压根就没想到师傅这么容易就放他走,师傅年纪大了,除了老客,基本不动手,他们几个徒弟才是做菜的主力,除了早就离开的大师兄,他们五个里,他和丁胜强的手艺最好,丁胜强一走,就剩下他能挑大梁了,现在自己也走了,剩下的三个师弟带着那帮子小徒弟们,还能撑起宝华楼吗?自己去对面胜华楼,胜华楼如虎添翼,师傅就没有半点挽留?
  纵然师傅挽留自己,自己依然会走,但是师傅这个态度,楼家富依旧很失望,他说:“那我走了。”
  “去吧!”
  岳宝华看着三徒弟把门带上,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从口袋里摸出钱夹,打开来,里面是志荣多年前寄给师兄的照片。
  照片里志荣穿着中山装,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岳宝华看着照片,夹着烟的手发起抖来。
  不管乔先生能不能帮他,西北他是去定了,而且去西北,山高水长,路途不知道要多少时间,把孩子弄出来也不容易,恐怕要跑几次。
  三徒弟手艺好,能说会道,本来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酒楼肯定要交给他来管理。然而,三徒弟的品性,自己肯定不放心,如果跳过他,交给四徒弟来管,三徒弟不服气,四徒弟也压不住他。现在他自己提出要走,岳宝华求之不得。
  电话铃声响起,岳宝华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乔君贤:“华叔,爷爷的意思是,索性您作为我们的随行人员去内地,等他见了老朋友,帮您开口请老朋友帮忙,怎么样?”
  这是多大的情分?岳宝华声音颤抖:“多谢!”
  乔君贤听出他声音里的情绪,安慰说:“别担心,我们一起去,把您孙女带过来。”
  “嗯!”
  挂了电话,岳宝华看着照片上的孩子说:“宁宁,爷爷马上来接你!”
  第3章 西北牧羊
  夏日,蜿蜒的黄土高坡上,绿意星星点点,羊群悠闲地吃着草。
  坐在斜坡上看书的岳宁,抬头看向太阳,心想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她把书塞进打了补丁的破旧书包里,撑着羊铲站起身来。
  边上蹲着的黑狗见她站起来,立马也跟着站了起来。
  岳宁铲起一块土,朝头羊的方向砸去,黑狗飞奔出去驱赶羊群。
  岳宁甩动鞭子,鞭子破空的声音,加上她的吆喝,羊群开始往前移动。
  早上六点起床割羊草、晒草料,再赶羊出来,带着羊群翻山越岭,傍晚日落前赶羊回家,这是她如今的日常。
  一个坡连着一个坡,走上五六里山路就到了他们生产队的路口,路口的广播喇叭刚好响起《歌唱祖国》的乐曲声。
  在路口撞见扛着锄头回来的社员,岳宁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
  一位大叔说:“岳宁,你放工时间卡得可真准,一到喇叭响就回来啦!”
  岳宁一边赶着羊一边说:“有财叔,您这说的什么话?我回来后,还有一地羊草要收呢。按照道理,我应该提前半个小时回来才对。就怕您这种了解情况不全面、不能实事求是看问题的同志,以为我早退。所以啊,我放工之后再收羊草,比您还多出半个小时工呢。月底算工分,年底评先进,您可得帮我作证。”
  “小丫头片子,嘴皮子利索得很。”这位大叔接着问,“说正经的,今天早上广播里说了,中央发文,倾右人员一律脱帽,帽子摘了,等政策下来,你就能回城,做城里人了。”
  岳宁笑呵呵的,刚要感谢大叔的吉言,后头冒出一个中年女人,冷笑一声:“就算是脱帽了,这么多知青都等着回城,就她这种‘狗崽子’,想回城,排队也得等十年八年。”
  这个女人是大队许会计的老婆田枣花。许会计家的老二是个傻子,本地的姑娘哪怕穷苦些也没人愿意嫁。岳宁的爸爸一去世,田枣花就托人来跟岳宁说媒。
  岳宁爸爸生病时,出不了工,还需要用钱,便向大队透支了一整年的工分。原本想着他一个壮劳力,身体好了之后慢慢还。可他一死,就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岳宁一天就两三个工分,壮劳力是五六个工分,且不说她一个小姑娘,这些工分要还到什么时候?她接下来还要过日子,没了爸爸,怎么生活?再加上一个人人可欺负的“狗崽子”身份,让田枣花觉得,自家这个提亲,那就是从口袋里取粑粑,稳当得很!
  田枣花跟媒人说,只要岳宁肯给他们家老二当媳妇,她爸爸欠的工分,他们一家子就给还上。许家上下有五个壮劳力,十二口人,给她还上工分,确实是小事一桩。还说岳宁现在没了爹,日子难过,先住进他们家,等她守孝期满,满了十八岁再跟老二圆房。
  自己处于那样的境地,又背着那样的身份,媒婆和田枣花的提议说难听点是趁人之危,公允来说却是各取所需。大家同住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愿意就拒绝呗!
  然而,田枣花可不这么想。她觉得他们老许家开出这么好的条件,岳宁一个“狗崽子”居然都不肯嫁?田枣花气得肝疼,到处跟人说,岳宁是天生孤煞命,克父克夫,一辈子要做寡妇的,所以他们老许家不敢要她。
  这话传到岳宁耳朵里,她火了。找了个机会,偷偷跑到大队办公室,在广播喇叭里喊道:“田枣花同志宣扬封建迷信,生在新中国,心还停留在旧社会。吃人的旧社会,用迷信来迫害妇女……”
  许会计反应过来,冲进来要把她拖走。但这小闺女力气大得像头牛,就像块石头似的,稳稳地占在位子上,一口一个唯物主义,一口一个封建残余。许会计没办法,只能拔了喇叭线。岳宁看见大队书记,拉着书记求评理。
  许会计一个头两个大,知道自家婆娘那张嘴,私下说说倒也算不得大事,现在被岳宁上纲上线,可就是了不得的事了。
  他第一时间向岳宁道歉,又把田枣花拉过来,给岳宁赔不是,这事才算平息。
  从此,田枣花恨上了岳宁。
  恨就恨吧,岳宁才不在乎。这个女人要是太过分了,她就拿着思想报告,往大队书记面前一坐,开始自我批评、自我反省、自我教育,顺带批评一下其他人。
  许会计和大队书记在一个办公室,许会计哪里还坐得住?立马出去找他老婆,训斥一通,让她别去招惹岳宁。
  田枣花就是忍不住,见到岳宁不唠叨两句,一整天浑身都难受。
  岳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斜斜地瞥了一眼田枣花:“你知道上头政策变了,我脱帽了,怎么还张口闭口‘狗崽子’?大家都是同志。你要再这样,我就去找许会计,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听岳宁搬出自家男人,田枣花抽搐了一下嘴角:“有娘生没娘教。”
  “有没有娘教不是关键,重点是我生在新中国,长在新中国,我有党教导……”岳宁跟她讲道理。
  田枣花还想继续,被边上的人拉着走:“走了,走了,你说不过她的。”
  岳宁还在看着被拉走的田枣花的背影,隔壁邻居春梅婶问她:“岳宁,前天上头来找你谈话,有下文了吗?”
  岳宁摇头:“能有什么下文?就是来问问情况吧。”
  前天县里来了人,把她叫到大队,问了一些她的基本情况,然后就没了下文,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她赶着羊进羊圈,有几只不听话的羊不肯进去,她又是拉大羊,又是抱小羊,关上栅栏门后,岳宁摸了摸黑狗的头,让它蹲在羊圈门口。
  “岳宁。”
  听到叫声,岳宁边转头边抬起胳膊抹头上的汗,只见大队妇女主任李巧妹带着两个人朝他们这边走来。
  岳宁看到李巧妹身后的两人,那个女人盘着头发,约莫四十岁的年纪,一张脸白白胖胖,穿着一件戗驳领的西装;她身边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张娃娃脸,微胖,穿着卡其色的西装,搭配着白色的喇叭裤。
  小杨沟这样的山村很少有外人来,这两人的打扮在村民们看来属于奇装异服,大家纷纷涌过来围观。
  “宁宁。”这个女人看到她,快步走过来,牵住岳宁的手:“都长这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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