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被骂,也不冤枉。
  他在医院待了四个多月,双腿还不能移动,但身上的骨折已经好了很多。
  医院终究还是联系了他的家里人。
  他妈妈是不会来的。
  来的是他稍微有些沾亲带故的叔叔婶婶一家。
  婶婶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有农村人的泼辣和精明,可对自家人总归还算好。他出来读书,就是把妈妈交给他们照顾。
  婶婶看到他就开始抹眼泪。
  “你这孩子,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说。早知道就不让你出来读书了,不如直接去打工,总归身体没事。”
  闻伊转过头看她。
  他张了张嘴,声音虚弱:“婶婶,我想回家。”
  叔叔摇了摇头,“不行,医生说了,你脚还不行。特别是你左脚,那皮肤还要什么来着,说是还有手术。”
  “我想回家。”闻伊哭了起来。
  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哭过,他对痛苦的忍耐承受度极高,却在此刻再也无法忍受。
  婶婶给他擦了擦眼泪,然后开口,“那就回家,回家治!”
  她做出了决定。
  当天就给闻伊办理了出院手续。
  第42章
  那天, 他们背着闻伊出了医院。
  闻伊出来读书后,几年时间也只回去过一次。每年寒暑假来回的路费都太贵,而且他也只有在这两个假期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去打工。
  大学的读书生涯并不如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有足够空闲时间可以勤工俭学,闻伊想要跟上学习更已经是足够吃力。
  “你妈别看是个傻子, 别的说了就忘, 就独独记得你咧。”婶婶压了压裹在闻伊身上的毛毯。
  他们这儿实在落后, 路也太难走。
  这几年一直在扶贫, 可这路也就修到了外面的镇子上, 再往里面太难走。
  这一路闻伊一直昏昏沉沉。
  到后面是婶婶买了个担架,和叔叔一起抬着他走。
  “你看, 咱们快到家了。”
  婶婶擦了擦闻伊脸上有些灰扑扑的汗渍,又往前喊,“师傅,三轮车开稳当点,我们家孩子身上有伤。”
  闻伊嗅闻到了泥土混杂了干燥空气的味道, 听到了从连绵起伏的高山之间穿过的风声。
  “咋哭了?”婶婶用袖子给闻伊擦了擦眼睛。
  闻伊说不出话, 他不是没有从心底怨恨过自己的出生。
  连绵的群山, 泥泞的小路, 还有一座座贫瘠的小山村。而他家庭特殊, 是糟糕之中的糟糕。
  他是逃避过这里的。
  却又在此刻感受到了一种安心, 无法言明的,唯有这里能给他几分自在的放松。
  他出生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所有人早已知晓他的窘迫和境况,也就再无所谓那些无法言说的自卑。
  这里的人,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竭, 因为没有了力气去向别人投去或怜悯或怪异的眼神。
  就像是当初班中那个难产就轻易死掉的同学,闻伊没有从多少人眼中看到悲伤和怜悯。只是偶尔说起,再说她运气不好,又很快遗忘在脑后。
  他果然适合在泥尘之中。
  师傅带着闻伊熟悉的家乡话应了声,然后扭动开关,蓝色的三轮电动车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他们村子的房子大多都分布在各处的山上,三轮车开得摇摇晃晃,时不时压过石头颠簸一下。
  闻伊吃的止疼药都要压不住腿上传来的疼痛。
  “快到了。”婶婶安慰他。
  闻伊疼的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睡在了熟悉的床上,是老式的木床,是他爸爸自己做的。身上的被子带着一些干燥,应该是婶婶帮他特意晒过。
  这里的夜晚温差大,闻伊醒了就睡不着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脚上的疼让他越来越睡不着。
  “疼。”
  到了这里,他再不隐藏,反正在这里也不会再干扰任何人,更不会看到别人投来的那些几乎让他难堪的眼神。
  “伊伊。”
  “伊伊。”
  闻伊听到了动静,老旧的灯泡被人拉亮,他妈妈跑了过来。
  闻伊看她。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也都是自己不知道哪里捡来随意穿的。
  闻伊才发现她头发竟然多了这么多白发,灰白参半。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应该还是没有的。
  她是认得他的,只是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闻伊。
  “把那些药拿过来。”
  她听话地把塑料袋装着的一大包药都拿了过来。
  “水,帮我弄点水。”
  她去找水,脏兮兮的杯子里面舀了外面的冷水,被她递给闻伊。闻伊也不在意,他拿了两颗止疼药,就着冷水喝了下去。
  “你去睡吧,不用管我了。”
  她站在床边不肯走。
  闻伊烦躁地喊了起来,“别烦我!”只是喊完,他又感到无与伦比的后悔,“对不起,妈妈...我太难受了...对不起。”
  她唯唯诺诺地看着闻伊,看他在哭,她不知道什么是难过。却也不敢留下来,慢慢离开了屋子。
  止疼药起了作用,下半夜闻伊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婶婶来他家给他送了早餐。
  还找来了村医,给他脚上的伤做了清理和上药。这几天的折腾,大面积被烧伤的皮肤开始有些溃烂出脓水,再不处理清创,后果不会太好。
  大家都在忙,村医和婶婶很快离开。
  闻伊就这样躺在床上,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堆满了各种他妈妈捡来的垃圾,只有靠近他这边的房子才稍微好一点。
  “伊伊。”
  人走了以后,她也端着饭碗走过来。她坐在闻伊的床边吃,吃完了以后就把碗筷随手放在地上。
  “伊伊...给你看。”她在裤子的口袋里掏了掏,几张折叠的小孩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被摊开在闻伊面前。
  上面写着别人几乎认不出的罗桂花三个字。
  “我写的。”罗桂花讨好地看着闻伊。
  闻伊在读小学的时候还不那么明确地知道罗桂花是个弱智,他开始认字以后就想教她写字。
  以为她学会了认字,她就会变得正常。
  但罗桂花一直记不住,闻伊在某一天又看到被她捡来的脏衣服全数堆积到他床上后,终究是有些崩溃地朝她吼起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要总是往家里捡东西!”
  “你看看这些东西,它们脏成这样,放在床上怎么睡!”
  “你看看整个屋子,我们屋子里面全是虫子!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脑子不好使,你就不能听话吗!?”
  那之后,闻伊再没教过罗桂花。
  罗桂花依旧会往家里捡各种垃圾,但之后至少没再往他床上堆积过了。闻伊倦怠地看着罗桂花,这是他妈妈,他很爱她,却也非常非常无力。
  他想过也许罗桂花死了,他的人生都会轻松一点。可想到她会就此死去,闻伊又有一种巨大的恐慌与无助。
  他最终只是收好了那几张纸,“别管我,你自己该干嘛干嘛去。”
  闻伊开始终日躺在床上。
  一直到这一年开始过去,村医来给他换药,“你这脚上的皮肤好很多了,但你不去城里手术,以后它们就全蜷缩在一起。”
  看起来会变得很可怖。
  “你要想好啊。”村医叹息着说,“还有...你腿的骨头是做完了手术的,皮肤恢复一些的话,你最好要下床开始复健了,不然以后再想下地就难了。”
  “止疼药给我。”闻伊开口。
  村医皱了皱眉,“不能给你了,你从一片吃到现在每天要三片,再吃下去,你要精神成瘾了,你得开始戒止疼片了。”
  没有止疼片后,那些细密的疼痛让闻伊开始彻夜彻夜无法入睡。
  那些密密麻麻的疼,每时每刻都在侵扰他的神经。
  实在太疼了。
  闻伊抓着罗桂花的手,“救救我,妈妈,救救我。”
  罗桂花不知所措的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她靠在门框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闻伊。
  她不明白这将近一年来,闻伊为什么不从床上下来。
  她不懂得难过,却因为闻伊的哭泣感到本能的无措和心慌。她之前极害怕闻伊的发火,也害怕闻伊不理她。
  但现在,她宁可看到闻伊朝她喊几声。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狗,轻轻放在了闻伊身上。
  它还没睁开眼,呜咽着寻找暖和的地方。现在已经是冬天,外面冷得人都要受不了。
  冬天会过去,小狗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当冰雪开始融化,闻伊听到了屋外房檐上碎冰砸落下来的声音。
  那天是冬天中阳光最好的一天,他这个有些昏暗的屋子都被照得透亮。他乱糟糟地躺在床上,看着阳光中飘浮的尘埃,不知道怎么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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