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谢浮玉在骗她。
  李丽琼握刀的手微微用力,刀刃擦着皮肤洇出一道血线,谢浮玉不闪不避,只极轻地皱了下眉。
  “很多年前,有一个盛产木料和药材的村子,村民因为交通不便,很难将囤积的作物卖到别的地方去。直到某天,有一帮城里人下乡扶贫。”护士长俯身,仿佛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娓娓道,“他们带来了很多先进的机器,在河流上游修建起一家小小的制药厂,把原材料就地加工成产品,成批销往外地。”
  “听上去好像是一桩双赢的买卖,对不对?”
  谢浮玉没有回应,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某一点,似乎在等待什么。
  李丽琼一无所觉,已然陷入了回忆。
  “然后呢?”殷浔不动声色地靠近,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然后?护士长的表情有一瞬空白,破碎的画面夹杂着滚滚浓烟从眼前掠过,脑海中猛然响起怪物的嗬嗬声,紧接着异变的村民四肢着地越过高墙窜向四面八方。
  沿河矗立的灰色高塔轰然倒塌,断垣残壁坠进河里,连同那些没来得及销毁的药剂顺流而下,流入了广袤的大地。
  生机迅速从这片土地流失,一并消亡的,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口。
  李丽琼死在重逾千斤的废墟之下,当时实验室垮得太快,她跟阿姐完全来不及反应,两人被束缚带固定在实验台上,像一台被压扁的仪器埋入地底。
  “药厂所谓的特效药纯粹是噱头,为的是吸引村民自愿加入药剂研发,沦为人体实验的耗材。”制药厂建成以后,村民们的健康不知怎地每况愈下,新生儿更是打娘胎出来便体弱多病,李丽琼也不例外。
  他们大多患有呼吸道疾病,土方子怎么治都治不好,是制药厂适时抛出了橄榄枝,主动提供了一种新药。
  参与实验的村民可以免费试药,李丽琼的同学、玩伴、邻居都曾是药厂的实验对象。
  病愈的村民将跟随药厂的医疗队走出偏僻村落,前往繁华的大都市宣传新药。
  李丽琼再也没见过他们,直到濒死之际。
  她被砖瓦压进深陷的地坑,皑皑白骨随着松动的沙土浮出地面,彼时已经呼吸困难的李丽琼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里看见了许多张熟悉而尚未腐烂的脸。
  那些她以为早已病愈的朋友,其实哪也没去。
  护士长直起上半身,朝面前的混凝土环抬了抬下巴,“你可能想象不到,这座冷却塔足有一百多米高,他们就在那里面。”
  塔有多高,土层就有多厚,百米高的土层内部,垒着所有死去的村民。
  上一轮重建完成后,冷却塔被封闭在了厂房里,李丽琼单凭自己无法进入厂房,她都快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十里八乡的村民了。
  护士长稳稳握着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前方的混凝土环。
  “你看见那株小草了吗?”谢浮玉忽然开口。
  李丽琼一怔,高度紧绷的神经出现了片刻的松懈。
  那仅仅是一两秒的真空期。
  第一秒,宋星度和陆黎桉同时扑向npc。
  第二秒,殷浔单手接住谢浮玉把人往旁边的空地一推,随后徒手接刀,不顾掌心被划开的痛意,攥住刀片将下半截刀身捅进了李丽琼的心脏。
  鲜血霎时如喷泉涌出,溅落在冷却塔周围。
  土表犹如封冻的冰层融成流动的液体,埋葬在土层深处的尸骨顷刻间弥于无形,汇入涓涓细流。
  承载着幼苗的一小块泥土依旧完好无损,像漂浮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岛,托举着所有人的希望。
  被鲜血浸透的叶片正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迅速抽条。
  乌尔萨拉赐予这片衰亡的土地以新生。
  不远处,谢浮玉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视线自下而上望向面前这棵不断变得枝繁叶茂的大树。
  柽柳繁盛的树冠直逼厂房屋顶,直至顶破最外层的砖墙,恣意伸展枝叶,引入一线天光。
  殷浔不适地眯起双眼,旋即腾出一只手,摸出另一根柽柳枝丢给了陆黎桉。
  陆黎桉会意,把树枝插进旁边的冷却塔,接着招呼神游天外的程嘉燃把第二位贵宾抛进了混凝土围成的环里。
  两座冷却塔之间,被剁骨刀钉在地上的护士长还在飙血。
  第二棵柽柳开始生根发芽时,宋星度摸摸鼻子,随手抛了样东西出去。
  “踏青踏青,光有树没有草怎么行?”那是他从上上上个副本里捡来的无名小草,宋星度一直觉得这玩意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派上了用场。
  杂草生长的速度比柽柳更快。
  两棵柽柳挤破屋顶的刹那,厂房外墙仿佛碎掉的蛋壳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
  阳光穿过枝叶间隙落在草尖,淡金色的光点盈满草丛,随风摆动时恍若碧波万顷。
  万物倒塌,而春天降临在下一次重建前。
  第141章
  柽柳冲破房顶后, 生长速度渐渐慢下来。
  殷浔懒洋洋地倚着树根,垂眼看谢浮玉帮自己包扎。
  他刚才用力过猛,导致刀片深陷进掌心,整个右手血糊拉碴的, 险些被切断了手部韧带。
  然而厂房条件简陋, 工作时间又尚未结束, 谢浮玉不能破坏护士工服,只好从贴身的那件短袖上撕下几块布条,绕着殷浔的右掌缠了几圈,勒紧止血顺便防止二次撕裂。
  “刀呢?”谢浮玉将长出一截的布条系了个死结,扣紧外套坐到他旁边。
  殷浔朝另一棵柽柳的方向努努嘴。
  厂房外墙剥落后,李丽琼随之人间蒸发, 冷却塔旁只留下一颗巴掌大小的金属球,和那柄半人高的剁骨刀。浸满鲜血的刀片仿佛在红色颜料里蹚了八百遍,被殷浔直挺挺地插在树下,远远望过去,犹如一块简陋的墓碑。
  他盯着墓碑看了会儿,头一歪靠在谢浮玉肩上,小声哼唧:“怎么不问我疼不疼?”
  毛茸茸的自来卷蹭得谢浮玉颈窝痒, 他两指抵住殷浔前额, 把撒娇精的脑袋拨远了些,冷酷无情地说:“你不是钢铁侠, 我也不是止痛药。”活脱脱一副“你真疼, 我也没办法”的渣男做派。
  殷浔据理力争:“铁打的人也会被伤到!”
  他维权的样子特别可爱,像某种翻着肚皮撒泼打滚的大型犬,谢浮玉忍俊不禁,低下头亲了亲殷浔的额角。
  “好点了吗?”谢浮玉明知故问。
  殷浔愣了两秒, 磕磕绊绊地说:“没、没有,还是疼。”
  谢浮玉假装听不懂,揉乱殷浔的头发后,他撇下风中凌乱的某人去了对面。
  混凝土环边,陆黎桉跟程嘉燃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研究那颗金属小球,宋星度背对他们,不知道在冷却塔附近找什么东西。
  “谢哥,”陆黎桉朝谢浮玉挥挥手,扬声说,“我们发现了一组新的坐标。”
  所谓新坐标就是刻在金属球底部的一串数字,乍一眼很像金属球本身的零件编号,然而无论是字体字号还是排列方式都与他们之前找到的坐标完全吻合。
  这颗小球是从李丽琼身体里掉出来的,按照它在血泊中的位置,陆黎桉觉得小球可能一直藏在李丽琼的心脏内部。
  李丽琼提供了两个坐标。
  (33,12),(33,17)。
  前者刻在刀柄上,后者来自金属小球。
  横坐标满足已知的坐标区间,仅有的区别在纵坐标,12和17差的可能是几步路的距离,也能是十几米甚至更多。
  但报给交警大队的点位是唯一的。
  二分之一的概率,他们却不一定有三次通话机会。
  谢浮玉盯着金属球思索片刻,转身走向厂房南面,然后沿着被草丛淹没的墙根自东往西走。
  生产线早已废弃,年代久远的机器表面蒙着一层厚重的灰。谢浮玉捂住口鼻在机器前蹲下,捡起掉在脚边的树枝掸去结块的蛛网。
  树枝穿过风化的蛛丝戳了两下机器。
  下一秒,轰——
  最外侧的机器猝然崩裂,紧接着整条生产线宛如多米诺骨牌依次坍塌,大大小小的零件夹杂着数不清的金属碎片炸成了粉末状的烟花,被急转直上的气流冲向天空,很快散成一缕袅袅青烟,消失在了视野里。
  谢浮玉猝不及防被气流冲倒在地,举着树枝四顾茫然。
  回神时,厂房已经大变样了。
  长风掠过旷野吹乱了发丝,谢浮玉伸手捻捻垂坠的麦穗,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片广袤的麦田。
  视线渐渐飘远,他望见麦田中有几条蜿蜒的乡道,黄扑扑的土路两侧是几间低矮屋舍,有户人家应该刚刚办完喜事,二楼宝蓝色的玻璃上贴着大红喜字,和圆形的兔子剪纸。
  远处,柽柳恢复了正常高度,两棵小树与一望无垠的麦苗站在一起,意外的不突兀。
  殷浔站在树下看他。
  男生嘴角噙着笑,换了身干净的粗布麻衣,氧气罐和染血的白大褂不知所踪,仿佛厂房里的搏斗只是谢浮玉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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