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与我发过誓,此生此玉永不离身!”
“既落进你手里,定然是……”
他顿了一下,竭力装作能忽略这件事的样子:
“你如今拿一个死人来诱我上钩,未免太过无礼了吧?”
沈厌卿很轻很慢地眨了眨眼,像是费了好些功夫才适应了现状。
那玉佩在他手中摆了摆,最后躺进他手心里,像捧了一洼水。
“……厌卿领教了。”
“此物原本是殿下的东西,如今也应当还给殿下。”
沈侍读忽然肃正了表情,以一种极哀痛极认真的神态望向他。
“惠王殿下的心绪,厌卿也能明白。”
“骤然失去至亲,殿下仍能面不改色,维持本心,是为真英雄。”
姜十佩不知此人又要搞什么鬼,满脸戒备。
沈厌卿却步步下阶,脱开了身后的护卫,孤身一人朝他走来。捧着那块玉佩,如捧着自己哀痛的眼泪。
纵使惠王再能分清轻重缓急,此时也不由得去想:
自己的首席门客死了,与这个隔壁王府的侍读有什么关系?
二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竟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
梁上的暗卫们张满了弓,梁下的兵士们抽出了剑。
那道红衣身影却像是切在酥油上的热刀,令周围的一切都柔顺地化开,又散开。
谁都知道沈厌卿是不通武艺的羸弱书生,此时身上更是连把礼仪性的佩剑都没有;
但只要碰他一下,头顶就会有人扑下来,谁也不愿去触这个霉头。
除了姜十佩。
全身披甲的三皇子拔出了剑,遥遥指向沈厌卿胸口。
“站住,退回去。”
沈厌卿不避,也不慌。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侍读竟有如此的胆色?
可沈厌卿确然是一点颜色也没有变过,仍然依着原速前进,直到剑尖抵上了他的衣襟。
他好像不识得那是怎样的利器,脸上的表情像是雕刻过的木偶,只把手中的东西双手向前递着:
“物归原主。”
“请收下吧,惠王殿下。”
周围人反应过来,也都用武器指向他。
沈厌卿只是平静道:
“殿下在担心什么呢?”
“殿下虽看不惯我,但也知道我一直以来做事算是磊落,但求个问心无愧。”
“而今自然也不会借此伤害殿下——难道要我起誓么?”
姜十佩紧皱着眉头。
“退回去。”
“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随意你怎么处置。”
沈厌卿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师兄没有看错人……这也是明师兄最后能为殿下做的事了。”
还不待惠王听清他突然吐出的那个陌生称呼,沈厌卿已疾电般从腰间抽出一道银光;
那银光本是软而无形的,在他手中一抖就化成了长剑,顺着那力道直直刺入姜十佩胸口。
“——唔!”
书生?!
此人原来会武?!
那一剑刺的太准,姜十佩的意识被剧痛占据,迅速模糊下去。
他余光中见到那玉佩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于是他尽最后的力气出剑,却只捅进沈厌卿肩胛。
周围人被这巨变惊到,空气竟凝滞了刹那。
梁上伏着的人终于肯落下来,落雨一般,形如鬼魅;
他们扒开侍读周围的人,阻止他们将武器刺的更深。
沈厌卿仍与姜十佩僵持着,维持着刺入的动作不变,好像要看着对方彻底闭眼才肯安心。
他全身上下皆是血色模糊,将本就张扬的红衣染得更红。
在这能将人逼疯的剧痛之下,他居然还是笑着的。
只不过这笑容再不谦和柔婉了,充斥着种飞蛾扑火般的癫狂,好像此时正被无比的兴奋和幸福淹没。
——他可没想着要活着回去。
他抽回剑,高高举起,扬声道:
“惠王护驾有功,加封亲王,从者皆封赏——!”
谁还敢信他的话呢?
沈侍读二十余年来只说过这一次谎,就将他的信誉都败光了。
他不是个书生,也不是什么平民出身——光看那出手的决绝就能知道,他在此前已经练过了不知多少年。
他是个鬼,伏在七皇子身边,整日装着温润,骗过了所有人。
可他赢了,所以谁敢不信呢?
有人放下武器,任人领了去,最后依然难逃惨死的结局;
有人拼杀到底,终于被碎成尸块,砍走了头颅——沈侍读吩咐过的,每个人都要用首级作证来数清。
暗卫中的领头找紧机会,从一片混乱中将未来的帝师捞了出去。
那一日殿中流的血,越过门槛往外溢出去,淋淋漓漓由高至下打透了数十级台阶。
新帝登基前,刷洗了一两个月才彻底洗净。
而未来的帝师未曾摆过威风就转进幕后,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几月才睁开眼。
……
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
……
“为什么姜十佩不知道您会武呢?”
姜孚望着他的老师,似乎越过衣服的布料,他又能看见那些可怖的疤痕。
这整个圈套看起来荒谬又真实,但只要用心看过,就能发现那个破局点:
倘若早有人知道沈厌卿有武功在身,那么就不会让他轻易走到惠王面前。
沈厌卿也因此不可能独身上前,说那些话骗取惠王的信任。
姜孚也记得,在他做皇子时,老师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
沈厌卿低头看着那滴几经易主的玉,良久叹了一口气:
“因为明子礼不曾告诉过他。”
第51章
姜孚很快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不知怎的, 他此时竟有些同情那个曾经试图闯宫夺位的三哥。
秦贵妃所生的三皇子,风光了一世,背地里却是这样的惨淡。
连他最为信任最为亲近的门客都如此对他……
姜孚垂下眼, 指腹在帝师的手背上轻轻擦过。
“我比他要幸运。”
他的老师一直是全心全意向着他的,帮他挡住了所有风雨, 从未有一刻背过身去。
沈厌卿哽了一下, 还是接了这句话。
“嗯。”
“但……明子礼也只是迫不得已。”
……
做最风光的皇子的属下, 自然就可以做最风光的门客。
明子礼在一众蜉蝣卿中,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他从惠王那接过其母家的影响势力,又帮着惠王处理在他身上押宝的朝臣关系。
最为辉煌之时, 在这位首席门客手中,可以说是掌握了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也不为过。
姜十佩和姜孚一样,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猜疑。
只将到手的东西都分给他,与他一同分担或是享用。
而明子礼也从未让自己的主子失望过,兢兢业业, 从无二心。
唯独在沈厌卿这件事上除外。
或者说,明子礼向惠王隐瞒的是每一位蜉蝣卿都有武功在身的事实。
这是很严重的背叛,当然也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惠王最终死于蜉蝣卿沈叔颐之手。
蜉蝣卿这件事,向来不能挑明。
但提醒自己的主子小心其他皇子身边的人,告知他谁有武功在身,并不算什么难的事情。
凭惠王对他的信任,明子礼甚至不需要捏造什么消息或是证据,仅仅说一句话就能让惠王信服。
这样简单容易的事情, 明子礼偏偏不做, 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故意隐瞒。
这样一件荒唐又渗着血的事情, 实际上表明的是先帝的态度:
蜉蝣卿这个组织,除了辅佐各自所认主的皇子之外;
每一个人, 都是一把用来杀死惠王的刀。
惠王并不是一定要死。
他是位优秀的皇位继承人,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对得起这个描述。
但他背后秦家滔天的势力,几十年来折磨得先帝日日提心吊胆,痛不欲生。
先帝也就不得不对这个儿子设下最高的提防。
惠王想要活着,也很简单,只有一个条件:
明子礼活着,且在他身边。
这位二十二岁时就与惠王相识的门客首席,身上背负的是比其他蜉蝣卿沉重数十倍的责任。
他必须要将自己磨砺成最锋锐的那把刀,才能挡住其他同门对他主子的虎视眈眈;
他也必须要有最忠诚的心和最强的能力,才能控制住惠王母家对权力对惠王的侵蚀。
他确实做到了。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站在姜十佩身边,操控好那些势力,维护好他们两个,姜十佩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但如果他死了呢?
“傍身护卫的客卿死了,皇子又岂能孑然独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