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奉德十三年姜采薇死前所下的定论,终于是一语成谶。
  而且应在姜十佩身上,比其他皇子身上都更加快,更加急。
  明子礼不能违抗,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作为先帝插在惠王身边的棋子,代表着皇权对皇子的辖制;
  而秦家也并不像表面那样的本分,始终在试图借着分与惠王的势力插手进来。
  倘若惠王继承大统,却没有明子礼这死忠于皇家的蜉蝣卿在侧,三年之内秦姓外戚必成大患。
  秦家能把惠王托举上去,自然也能够把他拖下来。
  沈厌卿始终在想:
  是不是为了这一点,师兄最后才要不顾一切反扑,背叛前主试图刺杀先帝和贵妃呢?
  他必须要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因为只有他留下来,惠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明子礼一生都在这样的抉择之中挣扎。
  他全心全意地辅佐惠王,却始终瞒着那个要命的问题;
  他以绝世的武艺贴身护卫着惠王,却不能以任何方式阻拦同门最后对其性命的收割。
  蜉蝣卿为的都是一件事——为了自己的主子,也为了这社稷。
  明子礼作为天家的奴仆,不能坐视江山改姓;
  作为惠王的门客,不能在其注定将来被外戚废弃的境况下袖手。
  这矛盾无解地缠绕了惠王二十二年,最后成就了他的对手们给他的致命一击。
  因为在先帝眼中,仅在作为外戚的自觉的这一点上,他亲手扶起的杨家就比盛名绵延八百年的秦家强了成千上万倍。
  这不是偶然,这是杨金风、杨琼及杨戎生两代人算计的结果。
  为了保全自家,也为了更长远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是真的掺了一点对先帝的忠心、对这大楚天下的责任感。
  大楚开国二十六年,杨家始终维持着羸弱又没有出息、只知奉承皇帝苟且求生的表象。
  他们做小伏低,任他们的继承人长成纨绔;
  而在宫中,他们却为先帝奉上了唯一能与惠王抗衡,举世无双堪称惊才绝艳的人选。
  ——姜孚。
  ……
  姜孚眨了眨眼,显得有些窘迫。
  “我竟不知,父皇母后及舅舅他们有这样看重我……”
  沈厌卿拍拍他的手:
  “所以我才一直说,陛下是天命之人。”
  ……
  杨家看起来温温吞吞,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不带着决绝的狠劲儿。
  前朝的末帝说杀就杀,自告奋勇替先帝扛下了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报应,让先帝安睡十几年;
  杨琼生下皇子,也说不看就不看,作为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拒之门外十年整,硬生生把先帝旺盛的疑心削得一点不剩;
  奉德十五年关于北伐的争论中,杨戎生一得了妹妹的信,就立刻把自己的嫡长子打包送到余家说亲:
  陛下担心我们站队站的不够踏实吗!我们直接用姻亲捆死了!
  几乎每件事的背后,都是他们以仅仅二代积累的蝼蚁之姿对抗那个庞大世家的尝试。
  原因无他:
  这样能让皇帝高兴。
  只有皇帝高兴了,他们这依附皇帝起家的小家族才能昌盛下去。
  而且只要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从姜孚落地的第一天起,杨家就不得不举家调动精力,绞尽脑汁提防起任何来自秦家的明刀暗箭。
  毕竟皇子这种东西,生下了又不能撤回;
  姜孚的降生,也是在先帝的期许之下的。
  杨琼在皪山上曾和鹿慈英及沈厌卿说过几句闲话:
  “他说要和我说点掏心窝子的。”
  “我说请放,他就说:”
  “他想要一个儿子,最好母家势力够大够强够忠心,能抵得住秦家。”
  “但又得保证毫无野心,孩子降生后绝不插手,不干涉皇家的事。”
  鹿慈英为她添茶,温声相询:
  “那大侠是如何回答的呢?”
  素白衣裳的江湖客冷笑一声:
  “我和他说,”
  “’许愿去庙里。‘”
  ……嗯。
  但这也只是尘埃落定后杨大侠过过嘴瘾之语。
  在当时,她确实点了头。
  她也没得选。
  杨家被选中,被盯上,这都是注定的事。
  他们与先帝的关系就像是惠王之于秦家:
  先帝能在心情好时让他们大富大贵,就当然也能在他们不听话时让他们落到尘埃里去。
  因此要他们做工具的时候,就绝不许他们缩头。
  于是有了姜孚,于是有了允王三岁才能言的神异传说;
  也有了母子不相见的悲剧,有了侍读与皇子同掌王府的荒唐事。
  杨家一退再退,杨琼装了十四年柔顺,蛰伏幕后;
  等着一切条件成熟,把自己的儿子推到皇位上那个时间点。
  只要先帝觉得这儿子完全在自己手中,在代表皇权的蜉蝣卿的辖制之下——
  姜孚就能成为他眼中不二的继承人。
  都是为了生存。
  存世就要与他人竞争,争不赢就要死。
  这规则对蜉蝣卿适用,对杨家、秦家、甚至“姜家”这样的家族也适用。
  只不过蜉蝣卿互相之间的残害血腥又明晃晃,如同野兽间的争斗厮杀;
  而世家之间的争斗更像是藤蔓间的缠绕:
  互相遮蔽,在对方的皮肉中扎根绞紧,夺去一切养分和日光,让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就死去。
  做局做的更庞大,纹枰雕得更精美,结果也结的更无缺。
  千百件因缘,千百回制衡,千百次交手……
  才有了如今的新帝。
  那些藤蔓野蛮地生长,不择手段地向上爬行,勾联又互斗了十年,二十年,甚至过去的几百年,才结出这一颗仙实。
  才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崇礼以来七年八十九个月,世间太平,河清海晏。
  外无夷族之忧,内无外戚之患。
  新帝虽丧去了父亲和母亲,却能让天下的父母孩童都吃饱穿暖,各有生计。
  大楚的百姓白日不与人争执,夜里也无需闭户就能安眠。
  这是先帝从草根出身搏到成为天下的君父,几十年思虑,终于给出的答卷:
  培养,挑选,让继承人们进行最无度的竞争。
  放掉一切限制,排除一切外因,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百姓都得能吃上饭,这是最重要的事。
  除此之外,自家死几个人,出几件阴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很久以前,有个挽着裤腿在田里插秧的青年。
  他忍耐着毒辣日光的暴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虽耕的是别人家的地,他思考的却是天下的事。
  现在这样太不合理了。
  他将来若是能成事,能站到上面去,得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得建一个组织,作为皇权的依附和护盾,让继承人都变成懂理知事的好人。
  二十年后,年幼的沈厌卿坐在往京城的马车上,撩开窗帘一角,偷偷看着外面。
  外面好热闹,支着许多小摊子,买着各色物品。
  吆喝着的人们脸上都带笑,不似以前的世道,人人见面都只会哭。
  他盯着鲜红的糖葫芦看,心想那颜色好漂亮。
  那时他还不知道,将来他会有一个要用一生的名头。
  ——“蜉蝣卿”。
  第52章
  沈厌卿闭一闭眼, 将自己捧着那颗滴血人头的画面从脑中驱逐出去。
  那颗水蓝色的耳坠仍静静躺在他掌心,像一滴凝聚了几万度春秋的眼泪。
  它原属惠王所佩的玉组,是第十块玉佩的碎片。
  沈侍读以玉佩为饵刺死惠王时, 丢它丢的毫不犹豫。
  却在数月后醒来再见它时,犹豫了半晌。
  二十二避过小皇帝, 为他呈上满匣洗净的碎玉。
  这是暗卫间的秘密, 暗卫的头领瞒过他们的主子, 自作主张做了这件事。
  沈厌卿竟也鬼迷心窍,拨拨找找选了一块最晶莹的,命人雕成耳坠。
  他对自己说, 这是胜者的战利品。
  赢了的人,就该获得奖励。
  碎玉的棱角被小心斫去,留下一滴圆润的湖水。
  挂在帝师的鬓边,一挂就是整七年。
  沈厌卿记得,最初那几月, 姜孚时常欲言又止地看向他的耳坠。
  姜孚猜到了什么吗?
  但那都无所谓了,他只是个将死之人,何必追究他的一言一行呢?
  他不解释,姜孚也会心,从不问出口。
  物件只是物件,故人也只是故人。
  时间一流过去,这些东西就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一直收着这东西,只是敬畏惠亲王与明师兄的举止, 绝没有其他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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