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知道,他本就明白,这些事,那些事,怎样强求也是没结果的。
他能做一万件呵护爱护的事,算计着处理好一万个微末的细节,脸上撑好一万年的和颜悦色。
他做这些不单是为了自己心里那点隐秘的雀跃,更是因为他知道老师看得懂。
老师做事细致,他也学的细致。
若是给别人看去,没人能明白他这些多心是为了什么。但是落进陪他长大的帝师眼中,一切心思都那么清晰。
他背了纲常,做不成好学生了。
他有为此付出一切的觉悟,但他想要的结果却不是一个人就能做成。
无悔吗?
他劝过自己许多次,该无悔的,该认命的,既然做了,就不该再朝自己索要什么歉意。
可是他此时却被悔恨牢牢地攫住了,几乎要憎恨起前十四年的自己:
那样恣意,那样幸福。
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老师的爱,毫无察觉地挥霍着他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拥有的东西。
他想要拥抱,想要亲密的接触,想体验肌肤贴在一切的感觉。
既出自爱欲,又是种无望的求取,对养育自己的人,就像孩子对母亲那样……
就像依赖本该在他身边的母亲那样。
他不幸,可是又幸运。
苍天夺走他一样事物,就还给他一件补偿。他盯着那水月镜花十四载,在心里描画了千万次,终于决定伸出手去捉——
但结局只是月影碎了灭了,花也残了败了。
留他一个孤零零的影儿,尝着这苦果,拿自己后半生的喜乐去还债。
“我只做过这一件错事,再不敢了,求您……”
求什么呢?求一个回应?还是求老师别厌恶自己?
谁都说成不了的事情,非要去做,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种结果。
曾有逐日填海的神话,最后不也没了消息?
……
帝师咬破了下唇,抿了抿,咽下腥咸的血,终于从这一瞬息好似过了万年的窒息中夺回一点清明。
他抚上学生的后背,僵硬地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像安抚些。
他本不该在此时有这样逾矩的行为,这动作太亲昵,太过让人误会。
他应该撇开手,让开身,开门出去,随便去哪儿的哪,永不要再见光。
但他听见了学生的泣音。
他极少,极少,极少见过姜孚哭。
猝然能想起的,不过是传位的旨意定了那一晚,和他从重伤中恢复过来的那一天。
无论是哪一次,姜孚都紧紧握着他的手,带着泪看他。
好像虽淹没在绝望里,但在他身边就能一同度过任何难关。
他们的眼睛从未互相躲避过,他们的心也一直是印在一块儿的。
不该有隐瞒,不该有欺骗,什么也不该有。
就像鱼行在水中那样自然。
离不开,躲不掉,丝丝缕缕,岁岁年年。
谁也没做错,谁也没想过要伤着对方,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境地?
帝师不过是想替学生扫清障碍,皇帝也不过是想尽心侍奉自己的老师。
他们一同做了许多事,好的坏的,迟的新的,能令人登极乐或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
只差把自己也剖开卸开,拆碎了揉匀了,熬成一碗去补对方的命。
那么多混乱的世情,那么多解不开的缠结,一件又一件递来,一颗又一颗绊着他们。
起初虽携着手,可是愈往后走,就离得愈远。
谁敢停下来呢?
为着对方,为着上一代传下来的命,为着许多人,为着深夜醒来与灯烛对问时不曾亏心。
太多东西推着他们走,要他们做选择,把一切都推成了无法预料的样子。
可是,可是……
如果无需面对这些霜雪;
无需向那许多亡魂还债;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奉德十二年的那个春日;
永远不必离开那个修筑半成的花园;
永远不摘下那朵怒放的牡丹……
最初的最初,最早的最早,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或是还没有那么积重难返之前。
他们的心愿,不过是永远相伴而已。
……
沈厌卿以双手合抱住姜孚那只卸了力的手,轻轻接过那只耳钩。
他的手仍在抖,可是决心很大,将那旧耳洞戳出了血也毫无察觉。
他的体质一直如此,皮肤上擦破了就很难长好,要比常人多流许多日的血。
这毛病从奉德十九年开始,同那些噩梦一起,缠了他许多年。
单边的耳洞刚打下时就一再流脓破溃,疼的他数月数旬无法入眠。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它长好长死,一直熬到了勉强成型。
曾挂在这儿的那水蓝色的坠儿,与这血红的圆珠一样,都是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但他接过了,戴上了,令它们终日在自己的鬓边垂摆。
过去和现在像是一样的,又好像有什么不同。
但他始终是个架子,亏着心挂着这些,是个物件,是个睁着眼睛记录的人。
他的学生只做过这一件出格的事。
他须得仔细想想,好好想想,不可伤了学生的心。
他还有什么呢?
唯一具残破的身体,一颗虚情假意填起来的心。他是最会顺从的,故人们最欣赏他这一点……
沈厌卿笑了一下,可是嘴角很僵硬。
“……陛下今日可愿宿在披香苑?”
第38章
奉德十五年的一个晚上, 打着雷,雨不小,正是暑热难捱的时候。
宫婢内侍们低身撑着伞, 尽力让小主子少淋些雨点。
九岁的小皇子自己抱着薄被,吧嗒吧嗒踩着水, 往侍读的住处去。
他走的很急, 步子很快, 眼睛往前盼着,好像慢一步就要有什么事情赶不及。
沈侍读的窗子仍亮着,灯火通明, 这叫他安心了不少。
宫人上前去敲门,叩叩几声,门里就传来人起身的声音。
姜孚理了理怀中的锦被,令其规整了些,站直了等着。
侍读披着件豆白色的外衫, 半挽着头发,一副家常样子,显然还未睡下。
一见到小皇子,他就微笑起来,跨出门槛半步,伸出手来迎:
“殿下怎的这时候来了……先进来吧。
小皇子把手中的东西交与宫人,去牵老师。见了想见的人,他心里就松快下来, 轻盈了许多。
门外一道又一道惊雷闪下, 可是小孩子脸上一点也不见害怕的样子, 只是往侍读怀里扑。
沈厌卿本以为他是怕雷,等着说些温言软语安慰, 见了眼下的情况倒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看着宫人合上门,牵着姜孚向里走。
他记得,某处还存了碟点心。
下午送来的,他尝过两块,一直拿纱罩笼着。虽然甜了些,但小孩子应当喜欢。
姜孚却摇摇头:
“我吃过了。”
沈厌卿笑道:
“是了,殿下遣人给我送来的,我怎么忘了!”
“也是下官糊涂,竟拿殿下的东西来送殿下……”
小皇子回头,看向书房的方向,眨眨眼:
“老师正忙着?”
“看些闲书而已,没什么正事。殿下既然来了,自然是先陪殿下。”
沈厌卿说着这些肉麻的话,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住进允王府一两年了,二人形影不离,同掌大小事宜,早将这世上的话都说尽了。
姜孚脚步轻快地溜达过去,摸起桌上的纸片子看看。他识得大多数的字,也差不多能看得懂,是些时事。
三哥上书提议要向北边打,许多大臣都附议,可是父皇好像不想。
赞同的人许多是依附着三哥母妃家的,粘成一团,分不开,麻烦得很。
他想替父皇分忧,可他还太小,说话没有分量。贸然上书上去,定会被以为是有人指使。
小皇子悄悄看了一眼老师。
老师自来了他这儿,日子一直过的不大好。
京城的人早忘了什么“沈公子”,印象里只剩一个不识好歹,不懂捉住机会的皇子侍读。
沈侍读出门去,朝他抛花的仍然有,可谁也认不出他是几年前那个有名的人了。
没人再邀他去访山游水,也没人请他去自家的园林。
那月白衣裳,曾蒙圣上青眼的少年才子,好像一颗短命的星。
闪了几月,亮了几旬,就灰暗下来,隐进新主的觳中,从此默默无闻。
但老师一点怨色也没有,只安安心心待在他身边。
他不能犯那个险,不能为着自己的一点冒失念头,就把老师推到风口浪尖去。
姜孚放下这一张,做出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又拣起另一张看看:
“明日学这些么?”
“是了。不过今日殿下若是晚睡,明日的课歇一歇也无妨。殿下毕竟还是长身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