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姜孚放下那张字迹工整温润的帖子,闷闷道:
  “我晓得了。可是外头打雷,吵得我睡不着。”
  沈厌卿方才余光扫见,宫人已拿了皇子的衾被在他床上铺好。他也就顺水推舟,温声道:
  “殿下若不嫌下官这里太素净,就歇在这儿吧。”
  ……
  未来的小皇帝安安稳稳躺着,攥着被子边儿。
  未来的帝师侧着身,撑着头,打着扇。
  此时此刻,谁还都不知道命运未来会对他们做些什么。
  今日他们是师生,未来也还将是。
  “这一场雨下来,禾苗该更绿了,虽然打闪扰人……”
  “但其实是好事,对吧,老师。”
  “我还听说,去岁几处要紧的河道工事都修好了,今年不必再担心决口——”
  小皇子把被子往下推了推。侍读的屋子里没有冰盆,热得很,不及皇子的住处凉快,可他也不愿意走。
  沈侍读微微睁大了眼:
  “殿下好生细心。还未进入朝廷就如此关注民生,是黎民之幸啊。”
  小皇子小声道:
  “老师过誉了。”
  “不过整日想着这些,也难怪睡不着。不妨听下官讲些有趣的事儿。”
  “……?”
  小皇子又眨眨眼,没再垫什么“老师请讲”之类的客套话,只是认真看着听着。
  “下官听说,从京城往北边去,有很大片的山,山中尽是松柏。”
  “松下有流萤,流萤自腐草中生出,绕树飞一十七日就化成尘土,再落回花间。”
  “花落了就变成花泥,花泥滋养流萤化成的尘土,埋上一冬一春,自然会发出些新的生机。”
  “这生机在地下悄悄藏着,埋在枯叶堆里,听着风吹雨落。”
  “此后不知要经几旬几日,挨过许多细雨小雨,只等着一道惊雷——”
  “须得是十分盛大且亮的,要这天下都能听见的雷。”
  “这前身为腐草、为流萤、为尘土的魂魄就破土而出,长成一种红紫色的神木。”
  “神木虽不比大椿木,可也有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长不成参天的样子,但取了它的枝条,炖煮成汤,服下去就可忘了一世的忧愁。”
  寻常人都求百岁无忧,九岁的小皇子却问:
  “世间的事情本就有喜有忧,若是忘了忧愁,不就丢了半辈子的事情么?”
  沈厌卿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弯起眉眼答道:
  “忧心伤身,不好的事情,抛下了又能如何呢?”
  姜孚有些困了,却想起另一件事。
  去岁冬天,他到母妃那去请安。
  殿外的雪太大,他沾了满身满头。于是母妃起身替他拂了拂,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亮亮的水渍。
  他低头看着水面的反光,问他的母亲:
  “这些雪要到哪去呢?”
  贵妃戴着长长的宝石护甲,指甲染的绯红,伸过手来解他披风的系带。
  “融成水,积起来。”
  “等东君到了,就化作春潮,汇进江河,东流至海。”
  他看着那猩红的斗篷被宫人取走挂起,转回目光,很认真地看着母亲的脸:
  “若是那雪花不想呢?”
  贵妃正替他理着压乱的衣襟,闻此手中一顿。
  小皇子还太小了,许多事不通晓,但……
  杨琼抬起铜黛描过的眉,正了正神色。
  她最后还是答道:
  “万物各有命,又岂容得谁背离天伦。”
  ……
  一说出那句话,沈厌卿心中就松快了许多。
  他不再抖了,也不再恐慌,奇迹一样地平静了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血正渗出来,淌下去,粘在指缝里一阵粘稠。
  他却没来由地愉悦起来,好像魂魄都飘飘然脱出去,浮在上空。
  是了,他担忧什么呢?他有什么立场担忧呢?
  原就都是假的,昨日今日都说清了,他就该轻松下来。
  他一日也不曾做过什么侍读,更不是皇帝的老师,只是个披着假皮的奴仆而已。
  他不畏惧,不惊恐,也不羞耻。
  好像他从来不是鲜衣怒马过市接花的沈公子,不是先帝面前应答如流的沈生,不是允王府里替皇子研磨铺纸的沈侍读。
  而是从未有过名字的暗卫,投机押宝的墙头草,杀尽兄弟姐妹只为挣一个前途的卑贱奴仆。
  他身心都是早有归属的,他如何想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该顺着他主子——而不是学生的一切心愿,该放下那些多余的架子——占的时间长了,难道就真是自己的东西了么?
  爱他也罢,恨他也罢;养着他也罢,对他倾注欲望也罢……
  此情合理与否,是该他评说的么?
  苍天上自有天人,天人的事情,地上的蝼蚁是管不着的。
  沈厌卿看见姜孚惊惧的抬起头,以为他中了邪似的盯着他的脸。
  于是他就扬起一个微笑,又慢又轻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不,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只是……我并不……”
  如何想有什么重要?谁爱探究那些玲珑心思?
  世人多爱看圆满结局,圆满不了,捏造个形似也勉勉强强可以过关。
  沈厌卿拍拍君主的肩,揩掉碍眼的泪水。
  “想与不想,陛下只听着自己的心就好。”
  “陛下不也总在怀念那些同榻而眠的日子么?”
  “不过是年齿增长了,形式变了些,臣自当尽力让陛下——”
  姜孚却陡然后退几步,远离了他,看起来刚进门时还要震动些。
  “我绝不是为此!学生已经知错了,老师不可如此自轻自贱!”
  年轻的学生几乎要把心剖出来,掷在地上给对方看,可又怕结果不过是把人逼入下一层绝境。
  帝师只是平静地回一句:
  “我说过,我从不是陛下的老师。”
  “陛下要如何,我就如何。难道真要我自称一声’奴才‘,陛下才记得清么?”
  沈厌卿借着两人之间出现的空隙跪下来,不顾姜孚的搀扶,稽首再拜:
  “奴才沈十七,愿今日与陛下再相识一次。”
  “若陛下不弃,今夜愿侍奉陛下入眠。”
  第39章
  “十七?十七!别打瞌睡了!”
  “说说呀, 你得了个什么字?”
  “人家都说,有名有姓,孩子才算真落地了!”
  “今日我们这样, 是不是也算得了个新生呀?”
  沈十七迷糊了一下,摸出袖中的小纸条, 展开来又看了一看。
  只这一眼, 他心里就像是熨过似的, 又温又软。
  纸条上的字很草,模样很粗,很有气势, 可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美。
  “’颐‘……主上说,这是平和美好的意思。”
  “名字是’厌卿‘。”
  “’厌‘字取’满足‘的寓意,’厌卿‘就是’满足之人‘。”
  “心中既满足了,表情就自然和缓从容——这便是名与字的对应了。”
  他觉着,这说法有些牵强。
  可因着这是他好不容易挣来的, 他就越看越喜欢。
  有了名字,就定了主子,就可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侍奉他想侍奉的人……
  周二十四倚着栏杆,开怀笑着,抱着坛酒打断了他们:
  “我也得了一个’夷‘字,’蛮夷‘的’夷‘。主上给的音,教我自己挑的!”
  柳五六跺跺脚, 朝他那边啐了一口:
  “偏你能耐!偏你特殊!”
  “让你挑, 还挑一个这样丑的字!你这双招子是瞎的也不是!”
  “诶——此言差矣——”
  周二十四不但不瞎, 眼睛还亮的很,此时扬着眉更显精神。他一手抱着酒, 一手比比划划起来:
  “大殿下单名一个’齐‘字,你们难道不知?伯夷叔齐的旧事,你们难道不知?”
  “啧啧,如此搭了一对儿;这样巧,我一见大殿下就可说:”
  “’嗳呀!殿下呀!我们三生有缘!八百年前吃过同一根草呢!‘”
  他掐着嗓子,故意把语气扭成小姑娘似的,惹人嫌。
  柳五六又骂:
  “你成了精了!没人治的了你!”
  “他两个在山里采薇饿死了,来日你们也学!”
  沈十七笑吟吟看着同门间的日常打闹,一点儿要劝架的想法也没有,身侧忽然响起一道沉稳声音:
  “伯夷叔齐二位先贤立誓不食周粟,师兄却姓一个’周‘字。”
  “子礼以为,此处似有不妥……?”
  “但师兄若有其他考虑,便是子礼所不能及的了。”
  沈十七转头,眼睛一亮:
  “师兄!”
  那人朝他点点头,又看向自己所提问的对象。
  周二十四跳下台阶,走近了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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