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绝没有过一丝慌张。
  这孩子的情感好像天生是钝的,觉察不到外来的刺伤。
  他会与别人同喜同乐,可是到了悲哀和愤怒的时候就好像自带着软甲,一点也不起波澜。
  都说这样稳定从容的性子是天生的帝星,可是真细琢磨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
  沈厌卿觉着,若不是知道姜孚是人,他还真以为姜孚能忍过这世上的一切呢。
  他的学生走的更近,眼神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转了几下,确信他没在那密道里受什么伤才松了口气。二十二应当把该禀的都禀了,此事也不需要他多言语。
  他手里仍捏着那张花笺,触感细腻光滑,他却觉得有些涩起来了。
  他不该好奇,但他真的很想知道。
  姜孚会怎么选?
  是默契地与他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默契地与他一样决定说开一切?
  沈厌卿挺直了背,竭力要自己不去避开对方的目光。
  姜孚的嘴唇动了动,可是没有开口。这方才还在信里诉说着不尽情谊的人忽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
  夜色很深了。二十二和安芰在门口候着,合上了门。
  姜孚只向前走着,步伐越来越缓,可是没有停。这年轻的君主与他的老师擦肩而过,从博古架上取了一件东西。
  “……恰好也存在这里了。”
  他低声道。
  沈厌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见那小锦盒在他手中打开来。
  里面是一颗血红的珠子,钻了孔,穿了金,做成了一件耳钩。
  这便是姜孚先前提过的那一只了。
  若是今日之前,沈帝师该欣然接了戴着。
  可是眼下的情景,怎么样看是怎么样的奇怪。
  这算什么呢?
  信物?
  定情的么?
  他们之间未必无情,可是,是那样浅薄龌龊的关系吗?
  一个屋檐下宿过的伴儿,互无嫌猜的知心人,忠贞无二心的奴仆和主子,慈爱悉心的师生……
  太乱了,太多了。
  多到好像只要一接过这红得让人心惊的圆珠,往日垒起来的旧情就会轰然倒塌,摔碎成齑粉,随风飘得再也寻不见了。
  所以沈厌卿往后退了一步。
  从文州回来许多日,他忧心自己的命时也未曾肯远离过半步自己的君王。
  可此时要是把他架到那该死的台上去,非要他吐出一个答案,那他情愿割了自己的舌头。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还在为自己的学生骄傲。
  姜孚该一直干干净净的,不能沾上他这种污点。
  他或许真是该早些死了,为什么竟苟活至今——
  他冷静什么?全是自己骗自己的,他根本没办法冷静。
  他甚至都来不及有半分被暗恋的曲折心思,他只觉得他眼下仅仅是站在这里都在沾脏宫里的地。
  他什么也没算好,全乱了。
  他自作聪明故作轻松,得到的竟是这么荒唐的一个结局。
  沈厌卿向后退,姜孚向前进,到最后,竟成了个把人抵在架子上的动作。
  皇帝俯着身,额前碎发的阴影都投在帝师脸上。
  帝师此时才觉得,这学生的眼睛竟有那样黑,那样暗,谁也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
  如此过近的距离,竟让气氛诡异的有了几分旖旎。
  沈厌卿眼前的光愈发的少,都教身前的人挡去了。
  室内的龙涎香气息又重新重起来,提示着他眼前这一切并非出自幻梦。
  这是他的君主,又是他的学生。
  与他往来那么多年的信,却在未曾寄出的信纸中将二人拟作伉俪。
  相识十四载,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出了问题?
  锦盒不知丢到哪去了,红珠捏在姜孚手里。
  身量差着半头,沈厌卿若是想看对方的眼睛就不得不仰头。但他不愿那样做,于是低下头沉下目光。
  无论怎样,都快些结束吧。
  他捏紧了身后架子上的横板,指节泛起青白。
  姜孚把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皇帝原来是如此有压迫感的人么?
  姜孚抬起了手。
  第37章
  若是一对爱侣, 贴的如此相近,会做出些什么样的动作?
  也许是挽手,十指相扣;也许会抚摸脸颊, 四目相对;也许,甚至, 亲吻……?
  沈厌卿慌起来。
  他全身上下, 每一根发丝, 每一片指甲,衣服上的每一根线都在无声地尖叫。
  好像沾了酒,又沾了火, 剧烈地烧起来,沸腾起来。
  要向他讨债,剥出他的骨和筋,让他再不能借着这早该褪下的皮囊人前逢迎。
  拖延!拖延!多说了那些话,多做了那些事!
  到了今日, 又要怎么收场!
  他的同门,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好似活过来,附在他的耳边,嘻嘻笑着:
  你不是最后的胜者吗?你不是赢了吗?
  你不是满怀着幸福和信任,站在你的主子背后,欣然完成了一切任务吗?
  你栽的花,结的果,怎的是这样的东西呀?
  姜孚一个字也不说, 沉沉地看着他。
  蜉蝣卿猜不透, 摸不清, 看不懂,只能为之恐慌和退后。
  三步两步, 一步半步。
  他手上的那张彩笺像是扣动了什么机簧,令这年少帝王既无措,又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件事。
  姜孚在期待什么?他又哪里对的起姜孚的期待?
  背后的横板硌得他生疼,他却更用力地弓起身体压靠上去。
  哪怕能再拉开一分一毫的距离,拖延一时一刻……
  但姜孚的手既抬起来了,就没有过半刻的犹疑。
  那颗殷红的珠子被捏在指间,硌得皮肉都青白,映得像滴扎眼的血。
  那血在他眼前闪过,离得越来越近,在他的瞳仁中倒着影,像一颗要断去他性命的印。
  他记得,他记得……
  姜十佩的血也是这么溅在他脸上,明子礼的血也曾这么捧在他手里。
  大皇子的门客周夷被他刺死在明光寺的墙角,他没有让人去清理,任蝇虫去吞吸渗进墙缝的红。
  他为什么那样做?
  他想起来,他那时恍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想坦白一切。
  他任姜孚去登长奉山,让这敬慕了自己许多年的好学生,好好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
  是啊,是啊。
  他作下那么多孽,杀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今日还站在这里呢?
  他那时为什么不说?
  赚了姜孚爱慕他这些年,锦衣玉食地供着他这活鬼,酿成今日的大祸!
  谁能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先帝吗?明子礼吗?周夷?!
  他本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为什么留到今日?!
  为什么留到今日?!
  ……
  姜孚的指尖碰上他的耳垂,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栗从他身体最内里向外爆发出来。
  连博古架上的许多东西都跟着发出咯咯声。
  昨日,仅仅在昨日。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毫不差的力道。
  可是一旦知晓了这行径背后藏着如何炽烈的情谊,他就有缘有故地泛起十二分的恶心。
  姜孚在给他戴那耳坠。
  金针戳在软肉上,探着角度。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力道很轻,并不戳得他痛。
  他不愿去想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难看,多贴近违抗圣意。
  天子赐下的东西,究竟还有谁敢这样表露出自己的厌恶和不愿?
  姜孚凑的更近,像是为了躲开尴尬的对面而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鬓边。
  年轻人的手本来很稳,可是在师长无止无休的颤抖中偏偏做不好这件小事。
  沈厌卿最大程度地别开目光。眼球转的太过,挣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听见姜孚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喟叹,轻的像是怕把他从这噩梦中吵醒:
  “老师莫动……学生穿不过去。”
  “若是您实在憎恶我了,出了门找道沟渠丢了就是。”
  “我只是想了太多年,想看看它在您身上是什么样子……”
  八百年来只一颗的赤东珠,镶在历代皇后的凤冠上。
  最后一顶落进大楚新帝的手里,被毁伤了银镶玉的底座取下,凿了孔穿了线,做成这一只金红相间的耳坠。
  新帝的母亲没有机会戴上那顶镶珠的冠,于是新帝就将它拆下来送与想送的人。
  谁都道小皇帝行为本分守己,可他原有着离经叛道的心。
  他将这心按捺着,压抑着,捻作一根细线,盈盈挂着,风里摇着——
  然后断了。
  姜孚低下头,重重压在帝师的肩上,使这姿势几乎看起来像一个拥抱。
  他仍有两个指节夹着对方的耳垂,绝望地试图固定出一个顺当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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