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姜孚倒不是怕麻烦,他是怕老师离京多年,手段温和了,处理不好。
  沈厌卿手上一顿:
  “嗯。”
  他笑了一下,很是自然,让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臣还以为,陛下叫我回来是有事要吩咐我做。现在看来,是邀我回来享福啊。”
  姜孚窘迫:
  “不是有意要骗您。实是这几年话都说尽了,您也不肯信我……”
  六年里数十封信,除了客套的寒暄就是一板一眼的情报,看得出是有意在与他疏远。
  他担心再这么下去就要断了来往,只能出此下策。
  文州实在危险,怎能让老师一直留在那里?近些年本就越发乱了……
  沈厌卿把剥好的蜜柑递给姜孚,正要说些宽慰的话。
  余光却见有人贴着墙边急匆匆跑进来,与安芰耳语了几句。
  “——是什么事情?”
  安芰满面紧张,按着来人行礼:
  “回陛下,是……文州急信。”
  沈厌卿和姜孚都是一怔。
  文州的谪官已经召回来了,这条通信的路子上不该再有别人,为什么还会来信?
  虽然瞒着大多数人,但文州太守是提前知会过了的,不会在他那里出岔子,这封信有真无假。
  安芰再拜:
  “信使还在前头,奴才这就派人去把信取来。”
  一时间热络的气氛都散了,几个人各自想着心事。
  方才的人开门时带进来的冷风在屋里勾留着,说什么也不散去。
  宁蕖盼着,最好能是沈大人回来之前发了一封,自己忘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好事?
  沈大人尚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不至于忘性大到那个程度。
  他听说这种信发起来很麻烦,加急耗财耗力,平时师生间也只用平常折子。
  这急信来的蹊跷,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
  安芰捧上信封,尽可能不让自己手抖。
  信封糊的严实,边角上却穿了一根细细的红线——与沈厌卿在崇礼二年返回的第一封信上的一模一样。
  这种红线,从文州来的,只有一个来处。
  鹿慈英。
  姜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冷下脸把信拆了,抽出里面薄薄两张纸。
  安芰抬头瞟了一眼,见那上面的字迹瘦而清,写得很急。
  乍一倒着看,读不清楚。
  沈厌卿低头拨弄盖碗里的茶水,一副避嫌不看机密要信的意思,姜孚却直接把信纸捧到他面前。
  “慈英教正堂丢失旧画像一副……是了,那样精美,确实只可能是正堂的东西。”
  沈厌卿认真读着,念出声来,又点点头。
  见安芰和宁蕖面上不解,他补充道:
  “慈英教在文州多有小庙,但正堂还是隐在皪山上,是核心那几个人集会的去处。”
  堂中悬的画像两年一换,服色动作都会更改,鹿慈英本人也依着上面打扮,文州街头卖的画像跟着变动。
  实际上,鹿慈英初见沈厌卿及太守时的那副装扮,并不是日日都穿着。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一身“礼服”。只有会见重要客人,或是重大的日子里才扮上。
  举州百姓敬信的慈英太子,平日里也不过着布衣而已。
  旧的画像,则在换下后收进墙后面的暗格。
  沈厌卿见过,有几十幅,除尘扫灰都做的很好,像是新绘一般。
  一向隐藏着,平常也没人去查看。
  估计此次发现,还是哪位饮酒多了醉死的人无意间扯开了。
  也难怪消息来的这样慢。等杨驻景都挨了打挨了骂,生死的风险里走过一遭了,这信才递到宫里。
  宁蕖暗叹,杨小侯爷是真心倒霉。
  鹿慈英在信中说,文州近日地下有些动作,人员来历不明。
  山上已在肃清了,但担心京城对此没有防备,因此才大胆借了这条渠道来信。
  真论起来,这还是皪山上的人第一次往州府去,可见此事确实非同一般。
  ……也不知道他常服踏进太守府时,钟太守有没有吓得心脏不太舒服。
  沈厌卿接着往下扫了两眼,见都是诚恳请罪以颈上人头担保忠心的话,也就不再看。
  他担心再做出一副认真读的样子,皇帝恐怕要怀疑他在找旧友间的寒暄。
  ——虽然写也不能写这里。
  再者,都什么时候了,鹿慈英做事向来端正,不会为那些耽误正事。
  他想了想,温声开口道:
  “看来杨家的冤屈已解了。”
  安芰正兀自多想,担心这是不是慈英教有意混淆拖延的缓兵之计。
  也许皪山那边背地里正谋着什么大事,不日就要造作起来。
  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这位御前大太监几息之间把这辈子的阴谋论都想完了,刚要开口,却见皇帝点头:
  “嗯。”
  不可啊!!!陛下!!!
  怎么沈大人只要一开口,就这么有用呢?
  人和人是不同,话里都能镶金子了,唉!
  安芰满心憋屈着,默默把信纸装回信封,收起来了。
  ……
  外头月亮很亮,夜幕漆黑,零落挂着几个星子。
  沈厌卿携着宫人,把皇帝一路送到了宫院大门。
  他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好像真在此处安心住下了。
  安芰也只能祈祷,最好真是如此。
  陛下看着心情又好又不好的。
  安芰小心跟着,脚下步伐碎而无声。待到拐过一个弯去,忽听见前面的主子开口:
  “应当还有一封信吧。”
  安芰抖了一下,急急从怀里掏出另一封,双手递上。
  “是!陛下神机妙算!”
  姜孚竟真停下脚步,拆开就着月光读起来。
  这一封信的字迹舒缓许多,像是从容思虑后写的。
  “不是奴才自作聪明,是封口上写了……”
  几枚小字,应当是什么草木的汁液写成,月光下黑里渗着绿。
  “拆此信须避沈帝师”
  帝师这个叫法,倒是细心。
  全天下都称着沈参军沈参军的时候,远在文州的一个前朝宗室,竟还能记得在这种微末之处讨皇帝的欢喜。
  看来陛下也不是全无知己啊。
  ……
  姜孚一行一行读着。
  字很清楚,内容却很隐晦,尽力避开着某些东西。
  若是不曾知道那些事,定然也会被瞒过去。
  姜孚不在意这些明里暗里的表述,他有更迫切地想要得到的答案。
  那是另一件,也是他唯一关心的一件事……
  他目光凝在纸上某处,猛地回身,快步朝来时路返回。
  安芰在他身后跑着跟着,连连大喘气,他也顾不上回头看一眼。
  这条路竟这样长么?
  他推开披香苑没锁的宫门,正见一个人影立在那里等他。
  那人神色平静,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迎接自己的结局。
  今夜就要把一切都说清么?
  不,那些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老师,我们明日须往仁王府一趟。”
  姜孚压着声音,尽可能让自己此时显得沉稳些。
  他没有藏手中的信纸。他猜得到,老师自然也猜得到这封信的存在。
  沈厌卿整张脸埋在月影里,表情看不清楚,但两人间似乎飘过一道很轻很轻的气音。
  是一声苦笑。
  露水正薄,映得庭中青石白璧般空明。
  沈厌卿单手提起衣摆,又缓慢又沉重地跪在他面前。
  就像他多少次午夜梦回中的那样。只是手中,颈上,缺了一把剑,缺了一道殷红。
  得做些什么,得做些什么……
  姜孚解下腰上的剑,扔在身后,当啷一声响。
  他快步上前:
  “他没有说……老师,我并不知道……”
  他其实早都清楚,他只想说他并不在意那些。无论什么事,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已两手空空了,不可再失去……
  帝师却像是没读懂他的有意剖白,只伏下身,叩拜不起。
  “我知他不会写,但我不能再欺瞒陛下。”
  桃花瓣、李花瓣。
  粉的、白的。
  都被沉沉的夜露粘在一起,缠进他的发丝中。
  姜孚呼吸一滞,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可憎的上元夜里,对着眼前的情景一无所措。
  ……
  “罪臣原就不配做陛下的老师。”
  第22章
  崇礼元年正月, 新帝上长奉山,去问候自己曾经的长兄。
  举世皆知,大皇子自小一心向佛, 后来更是为了规避兄弟相残落发出家,一直在明光寺修行。
  既不肯见自己曾经的皇弟们, 也不愿多带随从, 只是全心全意求一个清净。
  但新帝既已即位, 大局稳定下来,手足相争的事情再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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