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新帝最重亲情,自是想借此机会与长兄重建联系;
  虽然不能把人拉回红尘里来, 但多少也得表达一下自己作为俗家子的心意。
  这件事宣传时排场做的很大——毕竟是天家的亲情。
  但最后结果却很隐密,几乎没人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皇帝日出前后上山,将近日落时下来,回程时一言不发,从此后也再没提过明光寺的事。
  大家都说, 是出家人已经斩断尘缘,不肯兄弟相认,让新帝伤心了。
  这一程,沈厌卿没有随行。
  不知是其主动留宫,还是被皇帝有意推阻;
  但他在皇帝回来后主持着往长奉山上赏了许多东西,像是真重视这件事情。
  只有姜孚自己知道,他见到的是一座空寺。
  ……
  奉德十九年八月,二皇子的一个心爱侧妃意外中毒身亡。
  二皇子悲痛欲死, 闭门不出, 对外面夺嫡定局后残留的风云无心在意。
  有传闻说, 二皇子甚至在自己府中偷偷为这位侧妃戴孝;
  并且几个月不许别人让他见到鲜艳的颜色,连院中草木都尽皆折断丢弃;
  唯恐见到故花时思念故人。
  恢弘了许多年的王府, 竟一朝变得毫无生气。
  ……
  奉德十九年七月某日,三皇子旗下的首席幕僚明子礼莫名失踪,没有任何消息、任何线索,连尸首都找不到。
  两日后惠亲王入宫,薨于宫中,追护驾之功。
  这件事情越传越模糊,像是有人故意压着消息,到最后,竟没人知道明子礼是谁了。
  ……
  奉德十九年中秋,四皇子的侍读之一落水身亡。
  四皇子称此事冲撞了风水,不利于我朝气运,因此自请闭府思过。
  简单来说,是给自己找了段软禁。
  当时都以为,他是怕自己被新帝猜疑,找借口让新帝把自己看管起来,好保全自身。
  但姜孚后来确认过,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有这么一个侍读。
  而且其与四皇子交情甚笃,同吃同住,日日携手同行。
  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他和老师。
  ……
  还有。
  五皇子府中的掌事姑姑,八皇子的贴身内侍,十二皇子的启蒙教师……
  从奉德十九年七月的明子礼开始,一直到崇礼元年年末。
  这些事情做的很隐蔽,各自伪装的很好。新帝登基后死的人很多,这几条命也完全淹没在其中。
  但是一旦有心注意,拣起一端绳结,就能抽丝剥茧……
  见到这一整条珠串。
  或许是始作俑者自知自己最后也是一样的结局,于是早就在为坦白一切铺垫,在宫里的这一端留了许多破绽。
  所以,唯独姜孚看到的线索如此清晰。
  ——十七个月里,每位有资格参与夺嫡的皇子身边,都被拔掉了一个最亲近的角色。
  而且手段极其狠绝,不仅要这些人再也开不了口,而且要世上再没人记得他们。
  这些人所有的言语、事迹,甚至沾带到的一些亲友同僚,都被血腥而彻底地抹去。
  只有一个例外:
  新晋的帝师沈厌卿。
  这样长久缜密的谋划,这样庞大的资源消耗,又要那样做的隐蔽而无人敢说——其实未必是真的隐蔽;
  但确实能让皇子们百般悲痛之下还不敢哭出声音,只能终日惶惶。
  背后只可能有一个来处:
  那就是皇宫最深处的那把椅子。
  或者说,椅子后站的那个人。
  宫里宫外一直有人死,姜孚有所察觉,但他没有作任何阻拦。
  他知道老师不会害他。
  但他依然忍不住好奇这片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巨大乌云,好奇这云的核心里蕴着怎样的雨。
  沈厌卿对此讳莫如深,对他的反复暗示熟视无睹,一点也不像那个向来与他无话不说的人。
  这才是让姜孚真正恐慌的事。
  那段日子里帝师格外爱洁,一日要沐浴更衣数次,洗手必要用柚子叶煮过的水。
  且衣饰都要多加熏香,十步外就能闻到其身上明晃晃的香气。
  书房里供起了一尊佛像,虽不像先太后那样日日供奉焚香,却也打扫得干净无尘。
  沈厌卿好像变了一个人,又好像分裂成了两面:
  白日在朝堂上立于半阶,满面平和沉稳,大权在握,替小皇帝回许多话,安排许多事;
  下朝后则疯了一样扫除异己,把三皇子旧党及许多支持过其他皇子的人杀的干干净净。
  这是朝廷里的人最怕沈厌卿的一点:
  他做事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不往外贬谪,只直接了结其性命。
  就像是怕自己哪天失势时有人爬回来踩他一脚,于是干脆做到了最狠最彻底的地步。
  ——这根本就不像四心具备的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崇礼元年初像是不存在刑典,谁都可能被扣上罪名拖出去就砍。
  朝中的臣子换得很快,经常一把手死了,二把手下午就着新服色上任。
  暗地里飘着许多诋毁的话,有些成了本子,说:
  沈厌卿其实不是人,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妖孽,降下世来掀起血浪为祸人间。
  唯有明主以代代传下的宝剑斩于阶下,才能令朝纲恢复正常。
  沈厌卿忙着构陷人,竟对这种流言理都不理,任其传播。
  倒是让把这些话宝贝似的攒进折子里的御史们气歪了鼻子。
  谁当年成天赞许沈公子温润如玉才貌无双的!莫不是瞎了眼睛!
  今日成了这么一个祸害!有没有人能管管啊!
  陛下太过年轻,不知是不愿还是无力与其抗衡,竟也就这么看着阶下的人一轮轮地换。
  沈厌卿势大,许多事情奏上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到皇帝的手,一时间也没人愿意惹他。
  只能各自祈祷曾经的站队之举没有那么明显,不至于成为秋后算账的目标。
  姜孚自己知道,他之所以不管,是因为他信得过老师。
  沈帝师看起来一手遮天,可是一本折子,一个字条也没有扣下过,都亲手捧到了他面前。
  对着姜孚,沈厌卿依然是慈爱可亲的老师,手把手教着他各种事情该如何处理。
  只一件事奇怪——教得很急,像要赶进度,什么都催着他记下来。
  姜孚不安地问:
  “您在急什么呢?”
  沈厌卿却只是怔了一下,轻声答道:
  “臣没有急,陛下觉得太快了吗?那我们放慢些好了。”
  他咳嗽两声。
  ……
  晚风太冷了,姜孚将手搭在沈厌卿肩上时,能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在抖。
  他从未见过老师哭,现在也没有。
  沈厌卿只是垂着眼睛,不看他,口中慢慢述着自己的罪行。
  此时却一点也不急了,讲的又轻又慢;
  好像要等每个字里的血都渗出来,滴下去,才肯说下一句。
  “陛下猜得到这些是我做的,可是恕臣冒犯,陛下未必知道我为何做。”
  姜孚却蹲下来,按住帝师的肩膀,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我知道的,我都清楚;”
  “这些年我听到看到的,比您想的要多……”
  世上哪有天衣无缝的布置呢?
  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将这件事摆出来,害得老师竟担惊受怕至今。
  “老师和那些人,绝不是一样的东西。”
  ……
  奉德元年,江山安定下来后,先帝定了许多新规,开了许多工程。
  虽有劳民伤财之嫌,但循序渐进,手段温和,并没给户部尚书的脆弱心灵造成太大创伤。
  其中一件,是在全国兴建育幼堂。
  收留战乱中与双亲离散的孩子,悉心养护,教授他们生存的技能,令他们成年后能独立谋生。
  放在何朝何代,这都是一件大大的善事;
  虽然让许多人家有了抛弃孩子的借口,但总归是让这些幼儿免去了长大后被打骂之苦。
  一时间,举国上下交口称赞。
  都说陛下仁慈,爱惜万民,又心细如发润物无声,竟能想到这样微末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皇家内部还在做另一件事:
  选拔身份干净的良家子,作皇帝和皇子们的暗卫。
  这些人既要毫无根基,又要身世清楚——没有什么比与父母断了关系的孤儿更加合适的了。
  于是育幼堂中根骨好的,聪慧的孩子都被秘密送往京城,安置在京郊的另一处特别堂口进行培训和筛选。
  在这里,他们不学那些平常的技艺。
  只学如何隐蔽、如何监视、如何杀人。
  皇家不以寻常的礼义教育他们,只说除了自己的主子没有不能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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