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旁边的内侍一轮一轮地递上温热的毛巾,以免圣人的脸被这断断续续的淡盐蛰伤。
  尽管如此,小皇帝的眼下还是两道通红,几乎要磨破了渗出血来。
  礼部侍郎深知假哭的要领,这些天已经领哭了不少次。要想显得心诚又哀痛,须得扯着嗓子嚎出声来,最不济也要抽泣得大声些,蓬头垢面连涕带泪抹个满脸,至于真流下多少眼泪反倒是次要的。
  小皇帝的表情却平淡的出奇,只是勉力抬起头看着他,把将落不落的眼泪攒着些盈在眼眶里。
  好像本是不想哭的,可是心里的悲哀积得太多了,就都从眼睛里冒出来。
  若这是能轻松演出来的,那要礼部这帮专业的做什么呢?
  礼部侍郎脑中没来由冒出一句“今作流泪泉”,心里到底是软了些,语气也像是哄着小孩了:
  “陛下还是要节哀……”
  来之前他还在心里琢磨着对皇帝来说死了爹到底有何哀可节,可眼下他才意识到:
  眼前的所谓新圣人,也不过是刚刚丧母丧父的孩子而已。
  世人都道这是喜事,反而衬得小皇帝更孤独更无依。
  说起来,最近都没见到沈厌卿啊。
  他正要走神,忽听见小皇帝眼里泪光闪烁,哽咽着开口:
  “林卿,我阿耶、阿娘的事情,就要多劳你费心了。”
  礼部侍郎立即原地跪下,须臾间连磕三个响头。
  天子哀痛得都忘了用尊称称呼自己的父母,反而稚童似的叫起阿耶阿娘——若是书成典例,必定能作下场科举的题目之一,再收入数十本官方教材,用作本朝百年经典例题。
  而皇帝如此和他说话,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他不领情就是不要命了。
  听了这句话,外面就是下刀子下箭头他也得把这件事风风光光规规整整办完,容不得半点差错。
  他领了那份礼部的单子,战战兢兢倒着退出去了。
  ……
  奉德十九年末,沈厌卿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姜孚给他的清单,看看上面有没有不合适的,下面人又不敢提的东西。
  因着有前朝的案例可抄,凑这么一份清单并不算太难,规制流程都正常。
  唯一奇怪的是陪葬品里的金银似乎有些多——其实这种东西也没个标准,只是看着感觉奇怪。
  沈厌卿看了一眼趴在他床边略显紧张的小皇帝,最终放过了这个细节。
  反正官银都有印记……总归也只是陪葬而已。
  但最后被运进地宫的那些,却是散得刚刚好的碎金碎银。
  沈厌卿其实有所猜测。
  但那时他已经决心把自己逐渐从权力核心摘出去,放手给小皇帝自己的空间——因此,他最后也不曾过问过一句。
  十四岁的小皇帝就这么带着一点点希冀,又怀着一点点犹豫地,从自己的私库中拨了小半数,以这种隐秘无人知晓的方式隔空递给了自己的母亲。
  ……
  “母后做事,向来少与他人说,因此也不曾与我通过信……”
  但母后在那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十二岁的神女,十七岁的贵妃,三十一岁的未来太后。
  杨琼在把自己的命作为最后一个筹码押上赌桌的时候,灵感忽动,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小孩子跪在后面,尚沉浸在方才那句话带来的惊惧中,却带着泪朝她笑。为的不是自己即将在这场混乱漫长的争夺中取胜,而仅仅是因为母亲看了他一眼。
  杨琼在那一刻才有了些实感,意识到蹉跎的这些年岁并不是一场随手可抛的梦。
  她好像第一天成为母亲,第一天认识姜孚。她计较得如此多,算的如此精确,骗过了所有人,可是心底某个地方依旧是和不远处那个孩子连着的。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如何还有回转的机会呢?
  于是她也只是朝姜孚笑一笑,抛下手里最后几缕断发,在塌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等着一切的终焉。
  与此同时,小皇子的心里却滋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成了他那几个月里撑着他的唯一一口气,推着他将帝后合葬陵的图纸查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依着自己的猜测做下那些看似多余又隐秘的布置。
  他与母后此生还会相见么?
  未必再有机会了。
  可他就是希望母亲无论去何处都能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去正院请安时,母亲常跪在佛像前闭目作祷,看也不看他,也不许他跪,告诫他:
  “你父皇不喜欢这个。”
  他知道念佛的人都求许多东西,最多的是求脱离苦海。
  他常思忖,他自己是不是这苦海的一部分呢?于是他把思绪放回奉德元年,琢磨着自己尚未出生的那个年代:
  一个功臣家的小女儿,卜了那样的卦,解了那样的词。
  声名和荣誉都加身,可还有哪里容得下她呢?
  杨金风再不舍,也不能把能断江山大事的孩子留在自己膝下;外人再爱慕杨琼的容貌才情,也不可能娶一位通晓国运的夫人。
  杨琼一十二岁时在京郊小路上接下的那束蓍草,其实是一个死局。
  这死局困着她,束着她,教她再没有任何选择可言。
  唯一能偷生的机会,便是在那红墙里面为自己寻一个冷清的小角,然后祈祷被所有人忘记。
  她白日里浑浑噩噩拜佛,烧香,数蓍草的叶子。到了晚上,就把那些东西都丢进火里烧成灰,一点儿也不留。
  姜孚来见她时,她常常恍惚,几次险些问出口:
  你也是那蓍草的果么?你来讨什么呢?
  ……
  杨琼讲到这里时,摸了摸腰上的长刀,朝对面二人展颜一笑。
  “所幸都捱过来了。康雪当年与我说,我总有一日会这么自在的。”
  ……
  那位前朝的大长公主曾矜贵立在刀前,微微低头,步摇的碎影投在小姑娘脸上。
  这一刻,她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你须得记着,眼下你不过一片雪花而已。”
  “——可只要一场瓢泼大雨,你就将随春潮涨起,一直到那江河湖海里去。”
  第20章
  “陛下……”真的不会心中有怨吗?
  沈厌卿想问,可是看着姜孚的眼睛又说不出口。
  为人子女,怎么可以怨恨自己的父母?何况为人君主,姜孚的母亲就是天下人的母亲,姜孚的父亲就是天下人的君父——倘若连他也怨恨,天下的孝道又怎么推行呢?
  谁能允许他去怨恨呢?
  ……
  “’舜到田野里去,对着苍天嚎啕哭泣,不是因为父母苛待他,而是出自孝子纯心的怨慕;他不怨恨自己不被喜爱,只是忧虑自己不能在父母膝下侍奉。‘”
  “这是老师曾讲与我听的,我直到如今也牢记在心。”
  “先王能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勉力模仿一下呢?”
  姜孚俯身往前,与沈厌卿贴近。在这个距离下,沈厌卿能看清他脸上的浅浅笑意并非作假,只是苦涩非常,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姜孚的心在哭。
  一个小孩子,生下来就离了母亲,又不常见到父亲,伶仃地长到好几岁才勉强得了个“老师”。他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姜孚对他的依赖从何而来——只是他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罢了。
  他不想一直腆颜占着这样的恩宠,君主的信任乃至君主的爱,不是他这样的小人可以接的住的。
  那几年姜孚无人照顾,他趁人之危搭上一手尚且算得上功臣;如今小皇帝已然及冠,称一句“小”都不甚合适了,他这样的旧人还留着做什么呢?
  沈厌卿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君主。
  他有许多话要说,而且是早该说的。拖到现在,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找不到时机还是担心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舍不得现下的一切。
  可是,可是。
  如果连他也狠心离开,姜孚是不是就真的变成孤身一个人了呢?
  他不舍得。他是有目的,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心。
  但某件东西正躺在他的行囊中,日夜不停地灼烧着他的思绪,使他感觉自己的内里几乎成了一个熔融的蜡的空洞,淌着火泪,既畸形又羞耻,不得不紧紧捂住才能安歇片刻。
  他这样的人,连多存世一秒都是累赘。
  他只要一合眼,就好像能听到有故人在他耳畔叫他:
  须得守诺……休要再找借口……
  有许多债等着他呢。
  ……
  宁蕖蹲在小厨房门口。
  沛莲捧着一碗羹出来,见此拿脚尖踢了踢他:
  “陛下在前面,你怎的不去接驾?留沈大人一个人在前面?”
  宁蕖苦着脸答道:
  “岂是我不想!姐姐你去了就知道,那地方都容不下第三个人,是个有眼睛的都知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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