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传闻中,姜孚曾在某次围猎时被其他兄弟推着展示射箭的技术,再三谦退不成,只好上前。
他取了一把中等力道的弓,搭羽开弦,射中靶心左侧半寸的位置;
随后转过身来连连称罪,说自己年纪尚小,学艺不精,令兄长们失望了。
某些皇子大大咧咧一笑,拍拍肩放过了自己这位异母兄弟;
有些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若是精于此道便可发现,姜孚在瞄准时,瞄的便是那半寸的位置。
这一番故作中庸的表演,恐怕是刻意隐鳞藏彩。
不满十岁的孩子都爱炫耀,姜孚如此深重的心机,究竟是与谁学的?
一时间,各宫各府都对他多了些提防。
三皇子一脉本就因其三岁时的神异行为怀恨在心,此时更是无论见姜孚沈厌卿如何示弱都不肯放松一分一毫。
只能说,姜孚从出生时就注定被推到风口浪尖。
但多年的如履薄冰并没有白费,在旷日持久的僵持后,时间终于来到奉德十九年。
沈厌卿说,是先帝临终前亲口选择了姜孚。
对此百官表示毫无意见,毕竟最后坐上去的也是这位七皇子。
都已经是九五至尊了,还要质疑人家得位正不正,难免有些不爱惜自己的头。
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辛辛苦苦爬上来,也不是都有御史台那种“不行就死”的气势的,皇家的密辛何苦要挖?
再者,连御史台也表示:
既然先帝就是这么说的,那还有什么可撞柱死谏的呢?
都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比起家中势力手眼通天的三皇子,身世清白又为人仁厚的姜孚本就收获了不少青眼;
沈厌卿一上台立即把三皇子一党剿了个干净的行径,更是让大家自愿闭嘴噤若寒蝉。
至今还有传言:
新帝登基的头几个月,连皇宫下水道流出来的污水都是红的……
……
沈厌卿叹了口气,放下茶盏。
“惠亲王姜十佩,是我亲手所杀。”
换别人来做,他不放心。
“但此事,确然是得了先帝的许可的。”
……
姜孚到底是怎么赢的?
直至崇礼七年,关于此事的疑惑依然萦绕在许多人心头。
这当然不是说当今圣上才能不足没有帝王之姿——只是那几年惠王一派实在强势,几乎把姜十佩描成了一个神人,只差要说天降玉玺落进了他手里。
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先帝在压制他们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即使一直在拉偏架,其他儿子依然势弱。
这个长生不死的家族低调了八百年之后,似乎铁了心要造出一个自家的皇帝来。
先帝勇猛果决了一辈子,还是在此事上有所迟疑:
姜十佩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真的一定要把他拦下来吗?
姜十佩和姜孚从体面对弈,到紧张交锋,再到撕破脸皮互扯头花带着两边的人打的不可开交,也不过寥寥几年。
其间,先帝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
其他的皇子从偶尔掺合两手,到彻底出局,旁观神仙打架吃瓜叫好;
奉德十八年十九年精彩得足以让任何经历过的人喝了孟婆汤都忘不掉。
但最后的最后,先帝召见的是杨琼。
那一场会面仅四个人在场,如今在世的也只有两个。
先帝、贵妃杨琼、七皇子姜孚、幕僚沈厌卿。
……
姜孚牵起眼前人的双手,紧张道:
“老师连母后的事情也与他说了么?”
沈厌卿沉默下来,表情有些奇怪。
“并非臣背叛陛下……其实是太后娘娘自己说的。”
他抬头,将姜孚一丝一毫的微妙表情变化都收进眼底,这一瞬竟像有千万年那样长……
无数种混乱的思绪,最后都化进皇帝一声重重的叹息中。
沈厌卿苦笑:
“先太后尚在人世,陛下果然知道。”
那么他曾经在清单上见过的帝后合葬墓中超出葬仪外的流通金银,也就可以解释了。
……
崇礼二年七月初九,皪山上来了一位江湖客。
她一身素白,头上一支白玉簪,足下一双飞云履,腰间一柄金错刀。
小童殷勤问她来意,她说:
“我要见司兵参军沈厌卿。”
……
在做完她要做的事情之后,她很是慷慨地向虚心好学的前朝余孽鹿慈英叙述了当年的场景:
“就像这样。”
不及沈厌卿阻拦,她已从高髻上拆下一缕青丝,挥刀斩断,将断开的发尾捏在手里一根一根洒落。
“我说,我答应他……”
“’杨家绝不会出一个活着的太后‘。”
第19章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厌卿都在想:
登基大典之前的那段日子,姜孚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十四岁的小皇子,即将一朝成为天下的主人,被所有人仰视,这似乎是世上最值得羡慕的事情。
可是得到这些的代价却是父皇驾崩,母后殉情陪葬,作为帝师的他也正因刺杀三皇子重伤昏迷不醒,有一两个月没有出来走动。
他有时想,真要是那时死了就好了,就可免去后面的许多事,也不至于到今日还满心惶恐地活着。
可是一想到若是自己撒手去了,姜孚就真的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他到底还是纵容自己背叛了发过的誓,从那边又挣扎回来了。
地下之人若是有知莫怪,他只是再苟且几日。
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宫人都说姜孚沉默的很,每天枯坐着什么都不说,事情来了就处理。
谁也猜不到这小孩子的心思。
处事的手段倒是老成,似乎什么都能应付的了,从未辜负过先帝留下的那群老臣的期待。
都说,姜孚确实是天生的少年帝王。
没人比沈厌卿更赞同这一点。
在更早更早的许多年前,他就因为看中了这些而走到姜孚身边,尽心养育他,辅佐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看着姜孚独当一面。
所以说,虽然朝堂众臣都因沈厌卿专权恨得咬牙切齿,但沈厌卿自己其实从未有过不臣的心思。
谁都可能会有,唯独他不可能。
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
“陛下早就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不与臣说呢?”
沈厌卿其实想说,皇家自己的事情,把他排除在外其实无可厚非。
可此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贪心了一下,僭越了一下,借着方才的亲近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姜孚并没有隐瞒他的意思,只是偏开了视线,不与他对视:
“不是故意想隐瞒老师……但我也不能确定,我只是……只是猜测而已。”
他抿住下唇,捏紧了沈厌卿的手。
……
皇帝驾崩,当年最后的几个月不能改元,小皇子虽然已经注定继承大统,可是名义上依然是戴孝的皇储。
皇储白日里听着老臣们的建议处理政事,夜里回到寝宫,就只做一件事:
亲手整理帝后合葬墓的随葬品清单。
与先例相比,这张清单是很奇怪的,因为它从未经过礼部层层核验检查,直接由新帝拍板执行。
新帝孝心笃实,凡事关乎葬仪的都亲自处理,关乎细节的地方都特召礼部尚书及侍郎进宫相询。
但最后的敲定和实际的工程运送却分了几部分去做,本将这看作老本行的礼部工部硬是只分到了一点儿。
剩下的工作谁在做呢?
不能问,皇家历代总有些自己内部的人的,既然有心瞒着他们,他们就得老老实实装傻,一点儿也不许好奇。
每日还要劝解陛下不要太过伤心,陛下都消瘦了这样不行还有天下万民需要陛下啊云云。
一般对皇储来说,死了爹是天大的喜事。
他们唯一要做到的就是在正式穿上龙袍之前别笑出来,而看管着新皇帝阻止他发自内心微笑也算是礼部的职责之一。
——至少礼部侍郎从前代听说的经验是这样的。
不过他还没有过实践的机会,毕竟先帝就是本朝第一个皇帝,而且是亲力亲为打上来的,其父亲仙去时他还在忙着读书备考,无缘得见。
到了崇礼年前,他才来了机会,挽起袖子笔耕不辍准备了一堆讲稿,要委婉又不失力度地劝即将走马上任的七皇子不要笑的太开心,至少也等出了孝期再欣赏自身的英明神武。
可是当他被召进宫里奏对时,看到的小皇帝的悲伤却是货真价实的。
他分得清,他就是干这个的。
十四岁的年轻帝王,憔悴得像是数日没有休息过,说着说着话眼泪就断线珠串儿似的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