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折子递进去几天,不见一点回信。
  他们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一问别人说同期上的都早批回来了,这才觉得事情有点大了。
  出了正月,这件事还被按在宫里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御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边慌张一边写新文。
  京里风声越来越大,说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说沈厌卿当众下了圣上面子,触怒天颜,这次真要倒台了。
  御史大夫熬不下去了,拎着二斤自家腌的酱菜、一斤咸鱼干,偷偷给杨府递了帖子去拜见忠瑞侯,想着国舅爷兴许能知道些宫里的情况。
  杨侯爷见了这位台端,不说话,只叹气,剪了侯夫人养的几枝牡丹回礼,塞进对方手里时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停一停吧,陛下心情不好。”
  御史大夫闻言大惊,跑回御史台给仍在奋笔疾书的属下们一人一巴掌:
  “都别写了!”
  “——我是不是说了,不准从集子里抄旧词儿!”
  “还有,之前都谁递了!我说要按照‘讽喻’篇的风格写,你们交上去了什么啊!!!”
  御史们抱着各自的《弹叔颐集》,一个个面如菜色地住了笔。
  被点的那几个大声叫屈:
  “都听台端的了!”
  “刚过完年,哪怕是为了给自己积德,谁会下死嘴啊!”
  总之御史台全体连夜把沈厌卿相关存稿都烧了,破天荒地消停了下来。
  但弹劾沈厌卿的奏折依然雪片一样飞到御前。
  ——本来能劾人的也不只御史台这几个人,沈厌卿树敌又众多,都打算着趁此机会致他于死地,什么难听挑什么说。
  一时间连早市挑担的菜农都知道:
  沈太子少傅厌卿上元夜谋反未遂被陛下内侍巧计退去,现在躲在府里不敢妄动,一出门便要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作皇室宗庙的祭品。
  严惩沈厌卿的呼声越来越高,以往站在沈厌卿这边的人也都偷偷换了队伍,有点墙倒众人推的意思。
  参加了上元夜宴的官员们本以为只坐那一晚上牢,不想之后日日早朝陛下都面如冰霜,再没把他们放出来过。
  陛下勤恳,不肯耽误朝中大事,该问什么问什么。
  但朝堂上的氛围就是像午门刑场,连最善言辞的礼部侍郎回禀时都要一句话磕巴三次。
  忠瑞侯豁出老脸意图调节气氛,干笑着指责御史大夫给他送年货时送咸鱼干别有用心,是讽刺他尸位素餐,窃食君禄,如同梁上咸鱼一般;
  御史大夫也陪着笑,连连称罪说国舅爷乃朝廷中流砥柱,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心思。
  他身后几个御史都缩着头装鹌鹑。
  一整殿的大臣,没一个敢出声。
  陛下则只是低头看了看胸前串珠,说时辰到了,下朝。
  午间那道圣旨从宫里传了出来,朝野震动。
  正蹲在家里教儿子弓术的忠瑞侯,扔下当年虚岁十三的杨驻景,拔腿就往御史台跑,扯着御史大夫袖子大叫怎么回事。
  但见御史台一片凄凉惨淡,从高到低都丢了魂似的,还有人抱着本书坐在墙角默默流泪。
  御史大夫嘴边两个火泡,见了他先咣当跪下了,又想起这么行礼不对,爬起来哭道:
  “这次真不是我们动的手啊!”
  从正二品直接撸到正七品下,以往若哪个御史能打出这般成绩,必然被刻模印制百张画像,御史台内十步一幅;
  另被同僚赠一个“武侯”之类的外号,从此在乌台流芳千古。
  可这次莫名其妙丢了最大的对手,陛下的态度又至今不明,御史台上下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结果下来了,但没人觉得事情能就这么结束。
  不止御史台,各部都关起门来研究时局,唯恐接下来是一场血雨腥风。
  ——连贵为帝师的沈厌卿都能让人掀下来,多重的乌纱又能稳当呢!
  总之,京城要变天了,还是努力自保吧。
  杨侯爷离开御史台前,墙角那人突然嚎哭一声:
  “我本是为了拜读颏沈大人的集子才参加科举,好不容易心愿得成,如今沈大人走了,我怎么办呢!”
  说罢退后几步蓄力,竟是要撞墙寻死。
  台端顾不得国舅爷还在这,撑着一把老骨头冲上前去捞人,连连劝道:
  总还是有机会的,不可轻言放弃!还有,沈厌卿如今品级比你低,不可再称大人了……
  此人是去岁的榜眼,拒绝了兵部刑部的招揽,一心往御史台。
  御史大夫和那两部尚书抢人第一次成功,之后几天走路都带风。
  其文章一看就是性子刚直又骂人狠毒的料,要是就这么折了,御史台此次真是哀上加哀。
  杨戎生眼皮抽了抽,抬脚走了。
  当下总有比看御史新星自我结果更重要的事。
  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他还是往宫里递了折子请求面圣,小皇帝一封也不回,带话的内侍小心翼翼劝这位国舅爷:
  您回去吧,陛下说了谁都不见。
  杨戎生长叹着回到家中,见儿子正叼着草棍儿枕着台阶望天。
  弓丢在一边儿,箭壶里剩一支箭,不知道是给谁留的。
  眼下他没心思把这刁货拎起来骂,撇开脸,眼不见心不烦。
  却见他这儿子不仅没有偷懒被抓该有的心虚,反而一骨碌爬起来,摸弓搭箭,眯着眼朝他一抬下巴,手上箭矢流光一样飞射出去——
  杨戎生转头去看,正中靶心。
  而靶心以外竟有百来支箭,密密匝匝扎成了四圈同心圆。
  小侯爷愉快地吐掉草棍儿,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把弓往亲爹怀里一扔。
  “劲小了点!”
  第13章
  杨驻景至今记得,他爹那天出奇地没骂他。
  反而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
  “我儿天资卓绝……可只学这些远远不够啊。”
  ……
  任御史台的人哭倒了几棵大柏树,沈厌卿还是第二天就启程了。
  官兵开道,许多揣着蔬果鸡蛋准备实践上打倒奸臣的百姓机会落空,只能恨恨地在家窝着。
  凡是沈参军那天要过的路,低处门户紧锁,高处则有禁军张满弓,见有窗户异动就瞄。
  不少人后来为此大骂特骂,说:
  沈厌卿这士林败类死而不僵,连一贬到底离开京城还要这么大排场!
  沈厌卿实是冤枉,这些全是陛下的意思,他一个戴罪之臣哪有资格管这些呢?
  但他也没精力去分辩——自上元夜后,他这没来由的病愈发严重,时常昏睡不醒,正担心自己是否有命走到文州。
  早上出宫时,内侍哭着说他脸上都没个人色儿了。
  他怕陛下拿这个借口扣人,还找宫人借了点胭脂擦上,权当粉饰。
  回那些在城外送别的人时,他也不敢掀开马车帘子。
  唯恐回头传出什么他“时日无多行将就木苍天果然有眼作恶注定短寿”的谣言,只能压着咳嗽,简单客套几句。
  这些人在他当少傅时,一个个被打压得十分不爽,如今终于熬到他被贬出去,不知道要开多大的宴庆祝。
  如今勉勉强强来送他,估计都只想着再委屈最后一天就可逍遥自在,光是听都能听出来嘴角压不住了。
  哭的真心实意的只有一个,是个跟着御史台台端来的年轻小孩儿,拽住窗框嚎啕几欲断气,险些把窗帘掀开。
  沈厌卿咽口茶,打起精神劝慰,等他咳得实在劝不下去了,那小孩才从窗户扔了本书进来,他扫了一眼:
  ——《弹叔颐集》,久闻大名。
  若他此时精神好,定然拿香灰擦过手认真拜读一遍。
  御史台的防盗做的太好,饶是他也没能弄到一本,这本大概是小孩自己任上发的。
  虽然里面的内容他都看过,但是有本关于自己的集子,还被兢兢业业刻录印成教材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还是让人好奇的。
  他温声道:
  “多谢。”
  那小御史又爆发出一阵哭声,窸窸窣窣从窗帘下面再递了一件东西,外面台端连劝带拽也没拦住。
  沈厌卿伸手去接,摸到一根新绿的柳枝。
  折柳相赠,一向的传统,今天他却只收到一枝。
  他抚了抚,嫩叶微卷,叶尖还积着露水。
  窗外人大声打着哭嗝:
  “沈大人,我殿试前一天晚上还在看弹劾您的新文章!您一定要回来啊!我等着您!!!”
  一句话冲淡了周身惨淡的气氛,沈厌卿失笑出声:
  也不知台端收了这样的人才,半夜醒来会不会悔得出门锤树。
  但,“等他回来”这种话,还真的只有两个人对他说过。
  所有人都叹息他的遭遇,眼泪掉得十分熟练,心里却巴不得他死在文州永远不得翻身。
  而那两个真诚点的,一个是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御史,另一个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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