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皇帝不管,皇子就更没必要分心——不说插手这种事会被父皇怀疑野心过炽,甚至是私联叛党。
  真在这种事上消耗了资源,影响了自己,最后若输了,岂不是为对手做嫁衣?
  因此京中所有势力竟微妙地达成了共识:
  哈哈,这种事等新帝上台再说吧。
  文州那边大概也是算好了的,才这个时候把鹿慈英端出来收拢人心。
  明明是身份最敏感的一群人,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哭了好几年,连鹿慈英的身份都没让人查出来。
  文州太守天天带着骨灰盒上班——甚至都没企望给自己留个全尸,恨不能把府衙的侍卫练成百万精兵,一声令下就去推平皪山。
  先帝躺在床上养病,一打开文州来的折子就脑仁疼。
  折子里字字泣血,自带声嘶力竭的效果,好像明天就永远见不到圣明威武举世无双的陛下了。
  先帝批曰:
  卿若殉城,当追为开国后第一异姓侯。
  此处“开国”,指的是封完杨金风那群人之后。
  先帝斟酌过用词,还是觉得这么说个“第一”显得比较有分量。
  文州太守得了批复,消停了,心满意足地接着视死如归地上班去了。
  ……
  等到尘埃落定,七皇子姜孚登基,这件事又被拿到台面上。
  新帝年轻有志,有心速速解决,但新的问题很快出现:
  谁去呢?
  处理疑似叛党的这么敏感的东西,须得要十分可信的人才行。
  不然的话,若是被那群人招揽了,不是反受其害吗?
  小皇帝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信得过的舍不得,舍得的信不过。
  小皇帝挑不出人的同时,下面的大臣也没人愿意去,轮着班生病请假不上朝。
  本来京官外任就不舒服,还要跑到那种地方陪文州太守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玩。
  事情处理得慢了,弄不好还要受圣上猜疑——这哪是人干的活嘛!
  忠瑞侯杨戎生不忍看着琼姐儿的儿子刚上来就夹在两难之间,上疏自请道:
  陛下,老臣去吧!
  实在是他长子景儿还太小,不然就让儿子去了。
  知道内幕的小皇帝眨了眨眼,看看自己的舅舅,心道:
  把亲手杀了废帝的人送到余孽的窝里去,难道不会被那群人生撕了么?
  虽然慈英太子教的人大概率没这么大胆子,但小皇帝也不想让亲舅舅冒这种险。
  此事从崇礼元年起,讨论了整整十二个月零一十四天。
  众大臣你推我推,终于出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太子少傅沈厌卿,上元宴御前失仪,贬文州司兵参军,即日驰驿赴任。
  第12章
  御史台众人对天发誓,他们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
  沈厌卿帮着当今圣上在夺嫡中胜出,受封少傅,之后有多受器重大家有目共睹。
  若非本来干的就是骂人的活儿,沈厌卿的做派确实又不招人喜欢,御史们也不想天天揪着他一个人弹。
  而且吧,弹劾沈厌卿还有一个好处:
  沈大人深得圣宠,地位稳固,因此也不在意别人说什么,笑一下就过去了。
  不像有些官员,被讽刺两句就要和人拼命。
  因此,大家都把沈少傅当传家宝一样的素材用。
  实在写不出东西了,或者最近被报复的有点受不了了,就去看看沈大人最近在干嘛。
  一言一行、吃穿用度,有没有可以点一点的地方。
  众志成城之下,只半年,竟出了一本《弹叔颐集》。
  “叔颐”是沈厌卿的字。
  明明全是骂人家的话,御史们居然去了姓氏,称呼的这么亲热。
  可见当朝官员之间爱恨交织实在复杂,一旬一旬过去,竟弹出了些真感情。
  据说这本集子内藏百篇真实奏折,大多附圣上回批,而且只内部刊印,一本难求。
  其内行文或辛辣率直,或温言讽谏,集全体御史之毕生所学,是新御史磨练笔力时的必读之物。
  沈厌卿离京时,御史大夫还微服去送他,老泪纵横:
  “没有了沈大人,以后御史台怎么办呢!”
  沈参军咳了两声,隔帘温声回他:
  “吏治清明,海晏河清,乃是陛下所望,万民之幸啊。”
  也不知谁才是御史大夫。
  ……
  回到上元宴这一晚。
  沈少傅戴着金玉冠,一袭红袍随侍在皇帝身侧,贵气得如同神仙中人。
  只是入席后偶尔咳嗽,蔫蔫的,有点强打精神的意思。
  几个参宴的御史有意关心一下,奈何沈大人坐的太高,他们坐的太远,根本够不着。
  旁边内侍似乎低身替他们问了,沈少傅也只是摇摇头。
  歌舞换了几轮,菜也吃的差不多,本来席间都有些醺醺然了,忽然上首处传来清脆的瓷器破裂声,伴着一声女子的惊呼。
  众人猛地抬头去看,见方才还矜贵坐着的沈少傅此时跪伏在皇帝脚下,颤栗不止;
  主位上的小皇帝则半身鲜红色酒液,一身明黄色新衣毁了个彻底,神色怔然。
  地上数片碎瓷,方才尖叫的侍女跪在边上,皇帝身边乱作一团。
  下面的人不知该放下筷子立正还是装没看见此等惨剧,一气也不敢出。
  歌舞全停了,舞姬乐师抱着水袖乐器跪了一地,方才热闹的宴会此时竟落针可闻。
  小皇帝很快反应过来,挤出一个微笑:
  “本来裁了两套新衣,还选不好穿什么,如今老师帮我了……”
  “快请起来吧,老师,衣服不及人重要的。”
  说罢就要离座去亲自扶,周围侍者怕万金之躯踩到碎瓷,慌忙拦住。
  沈厌卿长跪不起,仍不住叩头,咳嗽着说出许多不重样的请罪之语。
  他额角被地上瓷片割伤,血淌了满脸。
  连仇人都忍不住顶着紧张气氛偷偷看几眼,唯恐此生再看不到这位大权臣如此狼狈的模样。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领了意,越过瓷片上前,拉住沈厌卿的胳膊要把人扶起来。
  沈厌卿动作一停,竟挥手把对方的手打开了。
  许多人呼吸一滞。
  听闻沈大人和这位公公素来不和,没想到关系竟差到这个程度。
  当着圣上的面也敢闹起来——还是在这种要命的情境下!
  不过小皇帝一言未发,似乎没什么想法,也真是坐得住,年纪轻轻就有了先帝的风范……
  作为安芰前任的大太监表情僵住,一时不知道手该放在哪。
  沈厌卿也不说话,在地上借力撑了一下,自己起来了。
  他身形晃了晃,抿住嘴,回头点那刚才尖叫的宫女:
  “劳烦,扶我一下。”
  跪的急,压在碎瓷片上了。
  他红袍下摆上嵌着几片青瓷,血顺着边缘往下滴,像漆树上扎的小碟子。
  红衣染血看不大出来,只是颜色深了一块。
  那宫人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不想还有脱身的机会。
  她抹了把眼泪,慌慌张张跑过来,尽了全身力气才把摇摇欲坠的沈大人撑住。
  沈厌卿低眉垂眼,朝小皇帝道:
  “臣自知罪无可赦,但今日上元佳节,不好扰陛下及诸位同僚兴致——臣先退下去待罪了。”
  说罢倚靠着宫人下阶,踉踉跄跄路过他各位同僚,一直走出了大殿。
  众人看着地毯上一串串的血点,再没一个人吃得下去饭了。
  小皇帝目送自己老师离去,没了表情,挥手示意歌舞继续,转回后殿沐浴换衣。
  优伶们哆哆嗦嗦站起,踩着这位年轻少傅的血舞起来,歌声僵得像是有刀剑架在颈上一般,听的群臣如芒在背。
  陛下心烦意乱,下面的臣子当晚陪游灯会都像坐牢。
  某位小御史回去抱着同僚大哭:
  “我一年上了二百余封折子才能跟着台端去趟宫宴,都让这天杀的沈厌卿毁了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事情都到这了,怎么办呢,弹吧。
  新年伊始,去岁的成就清零,各部都要冲业绩的。
  御史们奋发图强,逸兴遄飞,各显神通。
  左一个弹沈厌卿泼陛下一身蒲桃酒有损圣体的,右一个弹沈厌卿对御前大太监无礼就是对陛下无礼的。
  还有胆子大的,敢说的,上奏称:
  沈厌卿在陛下面前带走御前失仪的宫人,令陛下未及降罪,夺权移势乃是有不臣之心!
  反正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写就完了。
  因着御史台常年言辞天花乱坠的毛病,无论他们说多过分的话,递进去里面的人也都压到十分之一的严重性来体会其精神,伤害并不会多大。
  再者,这次也不是他们乱编,参宴的有眼睛的都看见是怎么回事了。
  听说宫中浣衣局总管现在还在边哭边刷洗那西域来的名贵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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