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姜孚。
  他要走时,小皇帝再不顾什么天子气度,紧紧拽着他的手不放,凝视着他,好像要用两道目光刺探到他心里去。
  沈厌卿别开头,称罪说时辰将要误了罪臣请退。
  姜孚却仍不放手,一字一字认真说着:
  “朕等着老师回来。”
  ……
  沈厌卿其实不明白,姜孚为什么这么信任他呢?
  十四岁的小皇帝,身量还没长起来,却人精似的,一抬眼睛就能把人看个剔透。
  从旷日持久的夺嫡中杀出来,踩着兄长们的血,谁也不敢说这少年帝王稚嫩好欺负。
  因此姜孚拉下脸时,群臣照样跟看见先帝似的,该闭嘴闭嘴,该立正立正。
  唯一的变数,就是沈厌卿这位从姜孚七八岁起就跟在身边的帝师。
  一路扶持小皇帝至此,功劳不可谓不大;扫除异己杀了许多人,手段不可谓不脏。
  性格上又格格不入,时笑时不笑的,令人难以亲近;
  喜好难以捉摸,对着上赶着讨好的人爱答不理,开口闭口都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
  尤其是,此人上朝时侧身站在半阶的位置,比国舅爷站的还高,下面说点什么都有被他截住的风险。
  谁敢说他的坏话?
  这样一个太子少傅,留在京城也只会掣皇帝的肘,塞百官的路。
  因此,崇礼二年他滚出京城时,哪怕是曾经把自己暗中划到少傅一党的人,也没有不拍手叫好的。
  都以为清了沈厌卿一个挡路的,他们的官运就能一片坦途。
  那么,对姜孚来说,褫夺沈厌卿太子少傅的名号,送去文州解决那棘手的麻烦,理应也是一种解脱。
  先帝和先太后都早逝,帝师又一贬到底送到天边——小皇帝即将迎来的,是完全的权力和完全的自由。
  从今往后,再没人能影响他的决定了。
  姜孚为什么不愿意呢?
  ……
  宫里宫外的人都亲切慰问了上元夜被沈厌卿甩了脸色的御前大太监,愤慨得好像沈厌卿那一巴掌是扇在了他们脸上。
  这位大太监倒是低调,没趁机会朋比结党,几乎是一声不吱。
  大概身处皇帝身边那么近的位置,也容不得折腾那些。
  然而,尽管这位总管尽力夹着尾巴做人,再听到沈厌卿三字时态度不偏不倚全当不认识,崇礼二年正月后一直小心翼翼伺侯着皇帝,还是没能逃离顺风顺水后阴沟里翻船的结果。
  崇礼二年四月的某一个清晨,百官低着头入朝时,听见了陌生的声音,年轻尖细,与之前那中年的嗓音完全不同。
  不少人按捺不住心中震惊,猛地抬头,与圣目直直对上——
  在意识到冒犯了天颜并且满头冷汗地缩起脖子之前,他们还是看见了陛下身边的新人:
  依然是御前总管应穿的紫色,穿着的人却变了。
  那个看起来与圣上年纪相去不多的小太监,眼神清亮,正努力仰头藏起胆怯的样子,口中朝仪喊得洪亮。
  这就是后来的“安芰”了。
  沈参军离开京城还不到三个月,在掀倒沈厌卿的斗争中当了排头兵的大太监就被悄无声息地换掉了。
  能换到哪去?
  贴身侍奉陛下的人,知道那么多事情……
  群臣互相看看,都摇摇头。
  各部本来紧绷了两个月,见无事发生终于敢放松些,此时又嗖一下绷回了最警觉的状态。
  白天上班也畏畏缩缩锁着门,唯恐有人上门一宣旨,某位同僚就被架走处理掉了。
  崇礼二年还没过去一半,皇帝身边两个最近的人都消失了。
  穿着龙袍的小孩儿坐在龙椅上往下俯视,一副孤高凄凉的做派,下面的人却只有惶恐:
  贴身伺侯了八九年的大太监,尚且能被悄无声息地贬到地府里去;
  为陛下启蒙的沈厌卿,也被送到文州生死不知;
  放眼整个朝廷,究竟还有谁的位置还是稳当的?
  许多人数了两个数,数到第三个时悄悄摸摸地看向国舅爷,为其捏了一把汗。
  杨戎生对此毫无察觉,他正在为儿子闹着不肯读书的事气的七窍生烟,连上朝还留了半颗心想着回去把那混小子吊起来削。
  至于被陛下猜疑?
  不可能的事。
  他是外戚不错,可先太后都去了,陛下和杨家的最近的联系已经断了,什么事都轮不上他们插话。
  况且杨家又没野心,只想着领俸禄混日子,没事还朴素地帮衬帮衬外甥。
  这么一个侯爷,对圣上来说有比没有好,怎么会想着把他也弄下去呢?
  只能说正月的时候大家在斗沈厌卿的时候凑热闹凑的太高兴,骂人骂过头了。
  眼下有了反噬的风险,一个个都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但凡那个时候上过折子的,现在半夜醒了都要扇自己巴掌,唯恐有陛下的人蹲在梁上盯着自己——想到此处还要下手更用力些。
  本只想随大流捡个漏的,怎么到了今天这地步了呢!
  有聪明人想着补救,琢磨琢磨,又抻着脖子上疏替沈厌卿伸冤。
  说:
  处罚太重,建议把沈参军调回京城。
  而且,应当给一个高些的职位,但不要恢复少傅的头衔,好让其体会圣恩的同时好生反思。
  听说陛下看了一眼就撕了。
  说是,小皇帝扔了笔起身离座,亲自掀开炭盆盖子,把已经是碎片的奏折扔进去烧了个干净,也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约莫从下半年开始,沈少傅和那位御前总管的名字逐渐再没人敢提,以至于大部分把后者都彻底忘干净了。
  所有人都当陛下边上本来就是空的,从来没有过什么帝师或是上任大太监,也没人再去猜皇帝的态度。
  朝中氛围逐渐解禁,一段时间再没人倒霉后,大家又没心没肺地过起日子来。
  接着打着哈欠,抱着笏板,在早朝上扯皮;好像正月的事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然而接下来几年,有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把这段往事抹了个干净,让后来的人再没机会知道。
  其实这也很简单,只要没人敢说、没人敢提就好了。
  沈厌卿在文州住了六年,做了什么,有无效果,消息都只直递宫中,从无外漏。
  遭过崇礼二年那一劫的官员都暗暗认定了,就是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听,他们也不想知道。
  只要文州不起事,不打到京城,就和他们没关系。
  真打来了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
  但沈厌卿刚到文州时,关心的人还挺多的。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京官们都希望沈少傅滚,但是等他真的二品变七品滚到文州去了,竟无一个人担心此人在怨怼之下投敌谋逆。
  毕竟沈厌卿的忠心确实朝野皆知……
  这是更早的事,不宜在这展开。
  此时更重要的事情,是讲清楚:
  这位临时受命的沈参军,究竟是如何和文州皪山上那位前朝宗室鹿慈英混到一起;
  并且关系好到了同吃同住,临别前帮着熨烫衣物,并且一送送出几十里的程度呢?
  杨驻景看了看为了救他正口若悬河把自己说成和鹿慈英关系最近最可能有谋逆之心之人的沈厌卿,又看了看脸色逐渐靠近锅底灰却一言不发只是一味试图把老师从地上拉起来的姜孚,顿时觉得:
  关于这件事,原本应当占了独家消息的圣上,竟比他还好奇一万倍。
  第14章
  来的最早的消息是:
  沈厌卿虽往文州去了,但太守根本没接到这个人。
  文州太守出身世家,为人清正,自科举一路上来可谓平步青云,是众多官员仰慕钦佩的对象。
  结果赶到四十岁这个坎儿上,碰上了慈英太子教,一朝愁白了头。
  眼见着一窝未来反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天天饮酒作乐发牢骚,太守打也打不得,抓也抓不得,往上报也得不着明令儿;
  只好每天早上在府衙大院拿着木剑练功,喊要为国杀贼还得压着声音。
  ——因为人家还没造反呢,疑罪从无,他先要打人家算哪门子道理?
  无奈文臣柔弱,太守想靠自己一个人杀穿皪山毕竟不大可能,文州驻军也不能平白无故出兵。
  可怜老人家终日搔首苦思,竟不得一点办法,只能小心翼翼维持着和那群人的平衡。
  当然,这只是单向的。
  皪山上的人可从没觉得有一点儿紧张,喝醉了都在山顶迎着风抽簪解发,浅吟低唱大意为“能活活不能活就死”的酸诗,不知该说是丧气还是豁达。
  养了几年胆子肥了,还敢给太守下请帖。
  说:蒙您老人家历来辛苦照拂,能不能赏个脸一起喝酒,最好再留点墨宝,他们定然往高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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