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背对着裴晏,将纱布缠绕一圈递给裴晏,再由裴晏缠好传给他。
背对着彼此,看不见表情,似乎话才能出口。
“殿下,有很多事情,靠杀戮并不能完全解决。你恨的那些人你想杀了他们,很正常,我不会因此生气,他们算什么,能值得我去费心?”
又一圈纱布缠过,宋铭川手指动作不停,“只是恨是会扭曲人的心智,你若从小抱着恨长大,只想将他们都杀死,而当某日你达成了这个目标,它带给你的并不会是报仇雪恨的解脱,而是新一重的地狱,我不想看见你在这样的痛苦中挣扎。”
裴晏接过纱布的手指顿了顿。
“再者,世人大多不知因果而只能看到关系,那群人害你时无人为你出头,而当你要报仇时反倒会千夫所指,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还是会被指责,被唾骂,这样的事情有太多太多,我不想你经历。”宋铭川给他打好一个结,轻轻松开手。
“殿下,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我是为你而来的,旁人如何在我眼中无所谓,我只希望,不管我在或者不在,你都能好好的,这便是我的愿望。”
这些话一股脑说完,好像掏空了宋铭川所有的想法,他有些不堪重负地站起身,“好了,夜色也迟了,回去休……”
裴晏骤然回头,狠狠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越收越紧,宋铭川几乎能感觉到疼,但裴晏别的什么也没做,只是将头埋在宋铭川颈窝,深深呼吸。
片刻后,他松开了宋铭川,好像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
一整晚如面具般严丝合缝的表情终于裂开了缝隙,裴晏好像骤然活了过来,不再是一道阴影。
宋铭川也终于“啪”地一下,拍上了他的脑门,“行了,看你方才扒我衣服的劲儿,还以为你脸皮很厚,原来只是个纸老虎,叫你脱个衣服就破功,抱一下就闪躲,方才上哪学的流氓?”
裴晏默不作声把衣服拢了起来,看着宋铭川散乱的衣襟,喉结上下滚动,止言又欲欲言又止,最后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快滚。”
“……好的,老师。”
三日后,江南一行毕,出行的四皇子返京。
返京第一日上朝,四皇子便迎面而来满朝文武痛斥,伽兰掀起战火,流着伽兰血液的皇子自然就是“叛徒”,在江南擅杀宁老,便是“不尊皇室”,不上报京城却杀地方官,就是目中无人、无法无天。
江南账查清,然而转眼间,功臣便成了“罪人”。
大皇子与六皇子一派难得保持了联手,枪口直指四皇子,哪怕朝堂所有人都见到四皇子受伤,哪怕刘尚书吹胡子瞪眼报是王总督一行人勾结海寇痛下杀手太医呈上病案说四皇子差些伤及肺腑,竟无一人敢言。
龚子庚在后面听着死死勒令自己闭上嘴,脑海里却都愤怒到几次想把这朝廷掀了算了。
裴帝已经显然力不从心,他掌控不了朝堂,坐在龙椅上竟然有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大皇子一派铿锵有力在他面前跪下,意气风发,“还请父皇决断!”
裴帝冷冷地瞧着他这个喜色难掩的大儿子,“大皇子,你有什么意见?”
“自然是有的,”大皇子不怀好意地抬头,与裴晏四目相对,裴晏看见了他眼中的恶意,“四弟虽才归来又身受重伤,但其践踏国法滥杀皇室一事不容轻饶,伽兰国掀起战火,也未知是否与四弟母妃相关,因此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将四弟与三弟一同,关押审理!”
他的意思,竟然是叫重伤未愈的四皇子下天牢。
“胡闹!”裴帝喝道,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毫无手足相亲!”
柳尚书却站起来,附和了大皇子,“臣附议!国法不容践踏!”
转眼间朝堂竟有不少臣子下跪,叩首请令,隐隐有逼迫之势。
裴帝僵在皇位上,看着朝堂中过半数下跪的人群,对上站直的裴晏。
那双眼睛如明镜,照出他如今的不堪和狼狈,和他明显底气不足将要屈服。
“陛下,可莫要忘了边关战起……”旁边的汪仁低声提醒。
是了,还有西北。
裴帝清醒了片刻,狼狈地错开眼神,坐直了身体。
朝堂之上,九五之尊终于颁布旨意。
“传朕旨意……四皇子裴晏,滥杀皇室,践踏国法,本当下狱,但念其江南平叛有功,今西北战事吃紧,特派其前往西北……出战!”
第57章
圣意一出, 已是如冷水入油锅,朝堂吵了个天翻地覆。
而另一边,宋铭川回到府上时, 竟然有种难得的轻松。
这里一切都很熟悉, 元宝大呼小叫的样子也很值得一看, 他院中的桃树过了花期, 叶子沙沙作响, 可能再等就要结果子了。
那封信——别离信, 从江南时已经写好,被他妥善收起,本想在到京城第一日就放到折羽宫,结果那日夜晚看见裴晏, 最终还是没能忍心, 又一拖再拖。
出宫的时候他看了眼后院,折羽宫的莲花也谢了,他们没能赶上花期,有点遗憾。
“我说你这一趟回来怎么多了点忧郁,”宋铭川还在感慨, 结果龚子庚不知何时窜了出来, “想什么呢?”
“你不是上朝?”宋铭川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一大跳,回头一看,龚子庚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头,“怎么跑到我府上来了,也没人通报一声!”
而且看此人的模样,明显走的不是正门!
“我这不是过来沟通一下嘛,为了避嫌,我还是从后院进来的呢, 就你家那个叫元宝的小厮知道,没别人,你当然看不见了!”龚子庚没出来,反而是左右很做作地看了一圈,发现没人才觉得安稳,大大咧咧一拍他的肩膀,“走走走,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这几日不安生……”
能让他这么偷偷摸摸溜进来,想也知道没出什么好事,连带着宋铭川也疑神疑鬼起来,小心翼翼带着他在自家府上躲了半天坐下,“行了说吧,是四殿下的事?”
“对喽,”龚子庚打了个响指,“江南之行里第一个回京的是汪太监,回来正好赶上陛下醒,先面见了陛下报了江南之事,三皇子一个谋逆铁板钉钉,如今在天牢只怕也不成人样了,不过大皇子和柳家不知道怎么最近走得倒是近,三皇子下毒一事刚出脚还没出宫门呢,就被他们抓到了,我都怀疑三皇子是不是被他们暗算进去的……毕竟三皇子本来就不聪明。”
“三皇子被抓进去后,我就猜到事情不好,本想着四殿下若是能在江南多待一段时间,兴许陛下身体更好转一些再回京会更好,却不料圣旨当即就下了,要四殿下回来。”
宋铭川陷入沉吟。
龚子庚继续道,“嗨,你是不知道,四殿下一进京,正赶上朝会,我的天呐,那群人往死里参他,说他滥杀皇室该当下狱,又说他目中无人斩杀朝官,合着下一场江南回来把自己给栽进去了,我悄悄问我家老头呢,他给我说是江南差点反了那总督都打到面前了才斩的,这情况危急,有什么不能从急处理的,非得扯起章程了。”
“这点我也很疑惑。”宋铭川打断了话头。
王总督之死合情合理,若只杀了王总督,裴晏回京也面对不了这些风暴,杀一个本来就有罪还对皇子动手的朝官,最多得一顿斥责走个章程便是了。
但杀宁老可不一样,宁家本身就是皇室宗族,而且并非是生了皇子才抬的位阶,裴晏赶去东南军时发生了什么叫他对宁家动手?
裴晏一直没和他说过理由,但回京后这件事掀起风暴,让他变成千夫所指。
……但从那日之后,他和裴晏的关系其实有些不尴不尬,已经是彼此见面都会沉默片刻然后自觉回避的地步,叫他再去问,也有些难。
“嗨,事出紧急,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龚子庚倒是不以为意,“不过朝堂上这么多人都叫让四殿下下狱,陛下却没肯,反倒提起叫殿下去西北,领兵。”
宋铭川抬头,对上龚子庚的表情。
两个人的神情都是一动。
……难怪龚子庚要偷偷摸摸进门了。
“朝堂只怕要炸了吧。”宋铭川能想象到这下朝堂该如何炸开锅。
“那可不!”龚子庚敲着桌子,“不管是大皇子还是六皇子,都不可能同意,这下吵起来了,一边倒地不肯让陛下放人,但陛下看上去好像很是强硬,这一时之间倒无人再提让殿下下狱了,反倒好好把人接回宫——听说还是要封赏,陛下本来打算给四殿下挪个宫殿,挪到前边去,但四殿下没让,最后陛下把折羽宫名儿改了,说不好听,改成‘承羽宫’了。”
——这个时候倒开始父慈子孝了,只是味儿就变了。
宋铭川有些烦躁地往后一靠,“如今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戏?我看他是想把人架火上烤。”
他都可以想象得到裴帝真这么做了,大皇子和六皇子这边会对裴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