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层被子来得及时,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那两个小老人在嘀咕。
  “她什么时候能把头发染回来,这个红色看得我胸口疼。”
  “挺洋气的呀,人家是搞艺术的,艺术家打扮得前卫点很正常。”
  “纹身也是艺术么?”
  “怎么不算……宁宁好歹是淮美毕业的高材生。”
  “考上淮美的人多了去了,你就是惯着她,对她有滤镜……还不承认。”
  杜宁扬想听得再真切点儿,翻了个身,两人怕把她吵醒,就往后退。
  边退边讨论,“那怎么去回祝贺家?你去说——就说孩子处不来,没缘分,以后还是好朋友,祝福祝贺再找个合适的。”
  “你怎么不去说?”
  “我脸皮薄。”
  “这个坏蛋还睡得着!一天天的净给我们出难题。不过你昨天不该那么说,她以后怎么会没人要?”
  “我那还不是气急了,她当然是配谁都配得上,那叫一个绰绰有余!”
  见两人嘀嘀咕咕地愁个没完,杜宁扬在被子里憋着笑,大喊一句,“谢谢爸爸妈妈的被子!”
  杜敏达和方芳均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魂儿都没了,面面相觑之时,杜宁扬又说:“下次说别人坏话记得关门!”
  “什么坏话咯,哪里敢说你的坏话,明明说的都是好话,”方芳边说着边和上门,“你睡你睡,不吵你了,我们去物业充燃气。”
  她确实需要睡个回笼觉,准确来说,按生物钟至少得再睡上个五小时,杜宁扬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闻序的脸。
  梦里的场景变换,一会儿在画室的走廊里,一会儿在华广的冰淇淋店;
  他有时坐在她斜前方,被画板挡住半边身子,有时是远处的一个模糊的侧影;
  最后……直到最后,是他放大的脸,五官精雕细琢,比年少时多了几分沉稳和英气,扛得住她引以为傲的五点零视力的眼睛。
  他们挨得过于近了,他的呼吸扑腾在她的脸上,呼得她脸痒痒。
  他的声音很轻,“我是闻序,听闻的闻,序曲的序。”
  她很没文化地说:“你的名字还怪好听的咧。”
  “是么,谢谢,”他礼貌而谦逊,像一只白色的顺毛小狗,“杜宁扬,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那你亲亲我吧,”梦里的她装也不装,毫不害臊抬起脸,没有一丁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就像是给机器人输入了指令,他回答道:“好,那你闭眼,我现在要亲你了。”
  她闭上眼睛,背往前挺了挺,示意默许。接着他开始亲她的脸,吻得非常细致,轻柔,像绵绵的湿润的云,好一阵儿,他问:“你记住没,我的名字。”
  “记得,”梦里的她重复道:“听闻的闻,序曲的序。”
  气氛很好,情调足够,气温上升,她预感强烈,很快就要干柴烈火。似乎是想和他凑近乎,攀一攀那久远的关系,梦里的她忽然说:“我知道你呀,你是闻伯伯家的闻序嘛。”
  又是闻伯伯家的闻序?
  话音刚落,上帝视角的她瞬间红温,脑门上急得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死嘴!死嘴快点!快点闭上啊!这时候说这个干什么?
  梦里闻序满脸的柔情瞬间化为满脸震惊,咬牙切齿地喊她的名字,“杜、宁、扬,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是不是!”
  紧接着是一句又一句的回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周遭热得像火在燃,一声比一声大,堪比魔音贯耳:
  ——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是不是!
  杜宁扬再次橡根弹簧一样从床上惊醒弹起,万幸,这次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妈——”她朝空气大声叫道:“下次暖气不要开这么足!!”
  到底为什么是闻序、又为什么会梦到闻序?她揉了把头发,很快又倒回床上躺着,两眼睁得大大的,炯炯有神地盯着天花板发起呆,一点一点地回忆起过去的点滴。
  然后发现闻序的身影无处不在。
  第5章
  ◎恶作剧◎
  彼时祝贺已经解放,正在淮城美院读大一,整个冬天都在华广的意式冰淇淋店兼职赚网费,弄了一堆员工券宴请狐朋狗友。
  他用极其狗屁犯贱的语气和非常不标准的英文发音勾引祝姚:“真不知道gelato(意式冰激凌)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小小一坨二十五,还不如五毛钱一根的小布丁。哎,天天吃,哥都吃腻了。”
  隔天刚到画室,祝姚就自作主张地邀请杜宁扬和徐照霖,“放学去不去华广,祝贺请客吃gelato,包接包送。”
  “什么是鸡拉头,”徐照霖的英语也差到一定境界,但他无所畏惧,不耻下问。
  祝姚白了他一眼,看乡巴佬似地,“意式冰淇淋懂不懂的啦?意大利人吃的冰淇淋,和小布丁可不一样哟。”
  “说得这么神,难道你吃过?”徐照霖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看是鸡屎冰淇淋,鸡拉头上的冰淇淋。”
  “那你到底去不去?”祝姚亮出gelato的身价,“二十五块钱一坨!!”
  “那我高低得去尝尝!”
  难得沉默的杜宁扬站在一旁,忽然来了一句,“祝贺几点钟来?包接送是什么交通工具?”
  “当然是晚上下课后,八点半,他踩单车,”祝姚这才想起祝贺的坐骑只能带一个人,“有两个人得挤公交过去。”
  华广全称华洋广场,是淮城当时的市中心,从画室到那儿的公交就一班,等得久不说,趟趟都是人满为患,好端端的人儿上了车,下来就跨了物种变成薯片。
  论亲疏,祝贺自行车后的宝座当归祝姚莫属;按生理性别,祝贺载徐照霖天经地义,所以两人下意识就把自己归到了决赛圈,开始争夺这个位置。
  “别吵了,”杜宁扬咳嗽两声,沉沉嗓子,“我说,那个位置给我坐吧。”
  两人看神经病似地看着杜宁扬,齐齐脱口而出“休想!”
  她亮出对策,“我给你们出的士费,全程报销。”
  去华广的的士费可不便宜,再加上送两人的回家的路程,保守估计得六十块,合两三天的饭钱。
  祝姚上下打量了一番杜宁扬,这天她穿了件天蓝色的羽绒服,帽沿是一圈米白色的毛毛,顺着下来有两个洁白的可爱毛球,为了搭配还梳了个低麻花辫。
  甚是可爱、甚是顽皮啊!
  很快祝姚又惋惜起来,挺漂亮挺洋气的姑娘,画感绝佳,审美一流,但就是眼神不好,为她那从小不着调的小哥哥痴狂。
  她再三确认道:“你确定?”
  杜宁扬十分诚恳地点头,“我确定。”
  “那你明天把这件羽绒服借我穿一天,”祝姚趁火打劫。
  “操,这是我新买的,也行吧!”杜宁扬勉为其难地答应后,嘱咐道:“但你不能穿脏……”
  徐照霖在一旁暗乐,头一次深刻体会并理解“渔翁得利”这个成语。
  “安静!一大早的就这么多话讲,”卢雪仲走进画室,厉声道:“把昨天的作业交过来,交完坐到位置上去作准备。”
  画室里的人瞬间从“团式分布”到了“线状分布”。
  虽然明文没有规定谁该坐哪儿,但不同学校的学生还是倾向于和自己人玩。祝姚口中“那帮淮礼的”通常聚集在画室的右前半边儿,而“那帮淮礼的”口中的“那帮三中的”通常聚集在画室的左后半边儿。
  其余的部分就是自由人,例如闻序,随到随坐,没有固定座位。
  杜宁扬躲在墙边儿的画板后头,心里想着晚上和祝贺那误打误撞的“双人约会”,不由得心神荡漾起来,卢雪仲说的话,那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最后一列第五个,杜宁扬,起立,”卢雪仲这天脾气及其暴躁,平日里昏花的老眼也犀利起来,“来,你来帮我告诉一下全班同学,我讲哪一页了?复述一下我讲的知识点。”
  那本厚厚的像砖一样的《人体构造科学》是速写课的基础,好消息是杜宁扬没带错书,但很不幸,她的书没翻开。
  她脖子微探,试图往前求助,左前方的祝姚满脸惊恐地看着她,手里画笔还杵在画板上,这是她以做笔记为名画男男图的罪证,右前方的徐照霖同样满脸遗憾地看着她,翻盖手机藏在袖子里露出半拉,显示此人十秒钟前正在发冬日伤感说说。
  是怎么还想着指望上那两个人?杜宁扬深吸一口气,病急乱投医,转向身旁的人。
  这家伙今天怎么飘这儿来了?
  他啥时候来的,怎么像个鬼似地一点动静也没有?
  算了,这下是彻底是指望不上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缓缓地起身,只花了一秒钟就说服自己——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坦然接受,我命由我不由天,不就是多画三张速写,呵呵哒放马过来吧。
  “起立,杜宁扬,”卢雪仲的声音像催命,“昨晚干嘛去了?一大早就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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