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她与康秉貌合神离,这是聂府中下人都可瞧出的事,旁人都论道,他二人间的夫妻之情早已泯然全无了。
“事实皆是不好听的。”聂缇见她将脸离远了些,毫不在意地放下手指,“他那样的人,赤手空拳,单凭一腔热血,自甘为理想献身便也罢了,却偏要拖不谙世事的孩子与他一道送命。”
兰昀蓁听着她语气愈发地重了,似是痛心切齿,不由得愣了一愣,抬眸朝她投去视线。
她所说的,那送了命的孩子,不正是……?
聂缇低首睨着她,惨然却笑:“怎么,你是否也忆起我的安儿了?”
“那年他才十六岁,平日里一个最是循礼懂事的孩子,若不是受你父亲煽动,又怎会跑去街上参加游行?终了被乱抢打死!”
聂缇说着,同时蹲下身来,双手紧抓住兰昀蓁的肩头,尖锐的指甲抠进肉里。
“二姊看错了人,害得自己红颜寡命,亦害死了我的儿子!”蔻丹色的指甲一寸寸陷入柔软的衣料深处,沦肌浃髓,似乎愈将她整个人都攥碎,“少时是我同她最为要好,可她竟如此待我,当真是好狠的心!”
那双青筋凸起的手幽幽地从她双肩挪至脖颈,兰昀蓁的呼吸逐渐牵强,忙抬手捉住她腕子,用力牵掣住她:“……我爹早在十余年前便已病逝,他走时并不安稳……咳……姨母何苦再为难自己?”
“呵,为难自己?”聂缇狠狠盯着她,含泪冷笑,“你一家人害得我人亡家散,我的儿子回不来了,你又凭何能够顺顺利利地回到聂家,享受这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的生活?”
聂缇愈说着,手上的力道愈重,似真要将她活生生掐死。
二人扭缠在一处,兰昀蓁用指甲费力抠开她的手指,逮住间隙偏头咬在她手腕的皮肤上。
唇齿之间忽地涌出血腥味,叫人无端地反胃恶心。她只听闻身前聂缇吃痛的惊呼,紧接着,拼力挣开桎梏住脖颈的那只手,抬臂将她使劲推开。
两人纷纷倒在石板地面上。
兰昀蓁将身子挪得离她远了许多,攥起衣领,偏首大口喘息起来,仍住不住猛烈的咳嗽。
聂缇扑倒在铺满坚硬砾石的地面上,掌心之下皆是碎石,可她却似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眼眶赤红地瞧着兰昀蓁。
“我不会真要在这里杀了你的。”聂缇仍维持着坐倒于地面的姿态,略显狼狈,却又恢复了往日里温和娴雅的神情,低首拂去印在掌心上的砾石,“不过多久,你便要嫁去贺家了,不,该是说——贺家大房。届时在那个鬼地方,你自会被折去翼翅,生不如死。”
兰昀蓁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她轻轻地哂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聂缇:“你既已隐忍了十余年,又何必于此时揭露底牌?”
聂缇捻起帕子,细致揾净手腕上的血迹:“你尚且年轻,瞧不明白,我好歹也养了你十几年,自然知晓,在某些事上,你同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情’字一事上,尤、甚。”
鲜红的血珠自手腕皮肤洇至月白色的秀竹纹手帕上,灼灼刺目。
她缓缓抬眸,瞥见兰昀蓁凝望着自己的视线,便无声地笑了:“你若是在想,我是如何瞧出端倪的,我大可直接说予你听。”
聂缇将那块帕子碾进掌心:“去岁中秋,许奎霖携十二礼与长辈一同登门拜访,有意提亲,彼时连老太爷都默许的一桩婚事,你却故作不知,不肯应允。”
“整个上海滩,何人不知许二公子对聂三小姐的情谊?他拥有的,哪一点不是你所求的?家世、权柄、样貌,甚至连真心都为你备齐,如此这般,你不愿嫁他,除了心有所属,还能有何旁的原由。”
第62章 幽烛映人陌(2)
兰昀蓁听着, 一颗心逐渐冷下来。
聂缇扶着香案起了身,自如地拂去衣裳上的尘土:“那日在丹桂第一台,便更坐实了我心中所想。你亦不愿嫁给贺亥钦, 不然,何必引他去瞧那戏子?”
黄铜座烛台上的烛光再度被夜风揭得飘摆明灭,祠堂中暗了一霎, 转瞬却又泛起微弱的光芒。
“姨母好生算计。”兰昀蓁强忍着膝头的痛楚, 起身看着她。
“你亦不必谦虚。”聂缇淡淡将话还给她, “我不知, 你是用何话术诳过老太爷的,但你瞒不过我。”
“原以为,府中又出了这等子事, 老太爷会像当年将你母亲逐出族谱一般, 也将你扫地出门。可你终究是要比你母亲聪明许多,他老人家舍不得。”
祠堂中的最后一支蜡烛烧得还余半截,此刻无风入堂,却不知为何, 那烛火忽地便灭了,室内归于一片幽寂。
无人能瞧清对方的脸, 眼前只剩一片漆黑。良久, 二人都未有出言。
“姨母, 我曾真心待过你。”
聂缇站在祠堂门边, 依稀看见伫立于墙角边那道纤瘦的深色身影, 却瞧不真切她的脸。
“心越急, 越有过失, 这皆是你自己犯下的纰漏。”
她绷着唇角, 拢紧了些肩头歪斜的云肩, 双眼盯着着黑漆漆的大门,眸光微动,却不曾分去角落丝毫,径直离开了。
……
路是魆黑的。
兰昀蓁撞开祠堂的门,往主宅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她脑海中都重复回荡着聂缇所讲的那句话——“你瞒不过我。”
主屋的大门忽地被推开,此时已是子夜,客厅中只剩下一个当值守夜,却跑来屋内悄悄生火取暖的听差。
“!三……三小姐……”那听差听见动静,猛然回首,瞧见她急遽地闯进屋里,险些吓得心都跳出来。
“我……”那听差手足无措地立在火边,欲解释几句,却发觉兰昀蓁只一心寻找着什么东西,未曾将注意力放于他身上。
听差亦知晓,府中的这位三小姐今夜乃是被老太爷罚去跪祠堂的,但不知是何缘由,竟在这个时辰跑了出来。
他悻悻地不敢作声,眼瞧着那位三小姐背对着自己,似乎从客厅的电话机里翻出了何物,又直愣愣地停住了动作。
屋内静得有些瘆人,听差蹑手蹑脚地从侧门悄步溜走了,幽敞的客厅里只余下兰昀蓁一人静静地立着。
壁炉里的柴木于一片冷寂中时不时发出轻微爆裂声响。那堆火烧得汹涌,火光扑倒于后背,似要将她吞湮,却又照明了她掌心里静静躺着的那块硬币大小的黑色物什。
那是她方才从话筒里抠出的东西,它不知已在此处藏匿了多久,听过了多少人说出的多少话。
但唯有一点,是兰昀蓁能断定的——邵元菁病逝前拨来的那通电话,必然被聂缇窃听去了。
她的身子微晃了下,险些倾倒,幸好手掌及时拊于桌面,方使自己勉强站稳。
仍记得当时邵元菁匆匆挂了话筒,她在话筒这头,听着嘈杂的电流声,心中如坠冰潭,脸色亦发白。彼时的聂缇瞧见了,朝她走来,神情关切地问询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从前的聂缇待她有多好?即便是初入聂府,她在老太爷跟前跪地认错时,都是她主动为她说情。
如今想来,当时她心底应是恨极了罢。
壁火幽邃,浮跃的火光轻拂过她的脸庞,照出一幅无表情的脸。
兰昀蓁的眼眶悄无声息地发了红,却不见一丝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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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光阴,晃眼便逝。
聂府中的气氛相较于往日不知要俨肃多少,每至午时歇憩,府里的下人便悄悄聚于一处私议,终得出一个结论——
府中脾性最是温和,亦最是好说话的那位三小姐不知何故被老太爷禁了足,其余的主人家皆是难伺候的,又再无人出面为他们说情,这日子自是要过得战战兢兢了。
“……三小姐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老太爷竟连医院都不许她去了。”
卧房门口守着两名丫鬟,干守着无趣,便悄悄议论起东家的私事来。
“我只听闻,那日在祠堂里头老太爷罚三小姐跪了整整一夜,旁的似乎亦无人晓得了……诶,你可得小心些,老翟叔近来都不许我们提起她……”
房间的门忽地由里拉开,唬得门外的两个丫鬟顿时噤住了声。
兰昀蓁未有理睬她们,径直欲出门,却被两道身影挡住。
“三小姐,老太爷吩咐了,不让您随意出门。”两个丫鬟皆面露难色。
兰昀蓁停下来,淡淡瞥了她二人一眼:“老太爷的原话是不可出府,眼下我只想去书房寻些书来解乏,这也不行?”
“大爷正同胡先生在书房议事,三小姐若是此时出去了,恐怕我们是要挨骂的。”其中一个丫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胡先生……胡慊?
他此时来又是为何?
“我去阳台边透口气,待到他们离开了再去寻书,这总可行了?”兰昀蓁反问道。
那一丫鬟抬首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她身旁有眼力的同伴扯住了袖口。后者对兰昀蓁道:“三小姐去便是了,只是莫留得太久,叫我们做下人的亦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