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聂岳海终是知晓了此事。
  印花边的柔软衣袖于阴暗处一寸寸吞噬攥紧进掌心,兰昀蓁听他怒眉睁目地吐出事实,脸庞似灼烧般疼,可此时此刻,心中反倒平淡万分,丝毫未有自己预料中的顾虑。
  一切既已被撕开面纱,置于明台上来论,便再无什么好瞻前顾后的了。
  只是有一点,仍使她不能安心——以聂老太爷的脾性,若早对她起了疑心,便不会放任她一人北上,可他仍旧这般做了……只能表明,是她留于北京,同贺聿钦在一处时,有人知会了他。
  告密者究竟是何人?
  兰昀蓁沉静少顷。她未用手去遮捂红肿的脸庞,强忍着脑海中翻江倒海般袭来的眩晕感,将脸回正:“祖父光是听旁人之言便轻信了去,又怎知这不是挑拨离心之术?”
  “事到如今,事实皆摆于眼前,你既不知悔改,还有何好狡辩的?”聂缙诘问。
  “旁人如何质问我都可以,但大舅怎能这般做?”兰昀蓁微微低首,自若地整理起皱褶的衣袖。
  “你这话是何意?”聂缙拧眉。
  兰昀蓁不急不缓地将袖口捋平,掀眸看向他:“我刻意接近贺聿钦,是为查明长兄冤死的真相。”
  提及自己英年早逝的爱子,聂缙顿时愣了一霎,神情略有松动,可转瞬间,容色却又平复俨肃:“理毓之死早已了结,何须你来查?”
  “长兄被暗杀时,我亦在船上,教堂里只余下一枚弹壳,船长同安全经理搜遍邮轮却仍寻不出凶手,而后邮轮抵沪,老翟叔接我时告知,那枚弹壳同萧家先前购入的军火标号一致,彼时我方忆起,初在枪响逃窜之时,人群中有人曾说……他瞧见了萧家二少。”
  听她如是细说着,聂老太爷的眼眸更眯起,旁侧的聂缙紧追问她道:“你是说,杀害理毓之人乃是萧宪?”
  兰昀蓁不置肯否:“萧家黑白两道通吃,不但于生意场上同聂家针锋相对,甚至不惜以杀人作威胁。昀蓁想着,若有一契机可铩其羽、挫其锐,今后聂家在商界亦会有更高的权柄,不再受其牵掣。”
  “你想借理毓之事,对萧家发难?”聂老太爷阴沉着眸子睨着她。
  兰昀蓁微微颔首:“年幼时,长兄最是关照我,他不该有这般结局。邮轮上同命案相关的大小事务皆由贺聿钦处置,我去寻他,是为使他与聂家站在一边,来日揭露萧家人的真面目,不但可除去窒碍,亦是还长兄一个公道。”
  “起初我问你时,你为何不提及此事?”聂老太爷又问道。
  “事情还未能办妥,此时昀蓁若是说了,便是添乱。”
  “那你这般做,可有想过,今后同贺亥钦成了亲,该如何自处?”聂老太爷板着脸色,手中的文明杖再度于石板面上敲响,掷地有声,似敲打人心,“你又将聂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兰昀蓁稍稍垂首,敛去眸底的情绪:“此事是昀蓁考虑欠周,您老莫因我气坏了身子。”
  方才诘问连连的聂缙如今也不做声了,紧抿着唇,心中伤感又愤恨,直惦念着早逝的长子。
  第61章 幽烛映人陌(1)
  聂老太爷那幽暗的眸光落于她低垂着的头上, 瞧不真切她神情,只视线略瞥过她白皙脸庞上触目惊心的掌掴红痕:“今日,你便在祠堂的列祖列宗前跪上一日, 好好反躬自省。”
  兰昀蓁仍是低着首,默然无声。
  聂老太爷最后睨了她一眼,拄着那柄狮头紫檀木文明杖, 行至祠堂门槛前, 却又滞住了步履。
  兰昀蓁立于原处, 印入她眼帘的, 是聂府众多灵位牌。她听闻,背后忽而响起那道熟悉的文明杖掷地的声响,紧接着, 老太爷沉闷的字句冷冷传来:“将心收起来, 待你成婚之前,莫想再出聂府半步。”
  ……
  祠堂大门于砰声后被重重阖上,层叠的灵位牌上原覆了一层自屋外钻来的煞白冷光,现今亦随之被吞湮。
  兰昀蓁不知在祠堂中跪了有多久, 眼见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燃起的蜡烛明了又灭, 那烛身上的蜡油便愈发地诡谲扭曲了, 似一只踽踽独行的白鬼。
  她忽而便忆起, 十三岁那年, 自己初进聂府时, 便是在聂家庭中那棵狞厉的老榕树前跪了半日。
  那是个寒冷的秋日, 她自午后跪到黑天, 刺骨的冷气钻入膝盖, 疼得人咬紧牙关。她心中觉得委屈, 滚烫的泪珠几番盈满眼眶,却又被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聂老太爷不喜软弱之人,她早早地便知悉这点,亦不愿让聂家其余人瞧见自己脆弱模样。
  直老天爷都怜惜她的遭遇,降下一场滂沱骤雨,雨水狠狠地拍击落于脸庞,同泪水混杂在一处,悉数滑过她的脸颊,自下巴滴落。
  狂风抽得庭中的那棵老榕树在暴雨中悲啼飘摆,声之凄厉,似在弥补她无声地泪流。
  “小姐,您该吃些东西了,不然身体怎撑得住?”弥月端着食盒而来,轻声劝慰道。
  “我不饿。”兰昀蓁未回头,只静静地盯着那面灵位牌,“你不必总来看我。”
  弥月瞧她面无血色,心底忧虑丛生。先前她提食盒来过两次,可每次打算收食盒时,却发觉盒中饭菜一口未动,毫无二致地摆在碗碟之中,一摸碟身,掌心便传来一片冰冷。
  “您再这般下去,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还是吃些吧……”弥月不死心,又劝道。
  兰昀蓁摇头:“你去歇息吧,夜已深了。”
  “小姐都未歇下,我又怎能一人歇息?”弥月的细眉微微拧起,好一会儿后,她躬身将食盒摆在她身旁,“弥月将食盒放在此处,小姐若是饿了,便吃些,过一时辰,我再去厨房做些新的热食提来。”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又阖上了,屋内重归于沉寂。
  兰昀蓁的唇瓣有些干涩,身子亦是僵直的,她欲喝一点水润唇,抬臂去够茶杯时,膝盖处却传来强烈的刺痛之感,使她不得不以手掌拊住地面,从而撑住身子。
  石板地面上残余着许多细碎石粒,渐渐地,一颗颗陷进她掌心的肉里,迫使她思绪更清醒几分。
  夜风凄凉地呜咽着,自窗缝之间刮进寂寥的祠堂,冷冷一掀,一盏烛台上的火光忽地被扑倒了,又燃起,再一揭,烛光便灭了,只余一缕微不可查的白烟在空中飘袅。
  一盏烛台熄了,另一盏仍在苦苦燃烧。
  “吱呀——”祠堂的门又被人打开了。
  身后的脚步声轻而缓,来人大抵是府中的丫鬟,自外头瞧见映在窗户上的光影暗了许多,是以拿了另一只蜡烛来替换。
  兰昀蓁的手掌从地面上挪开,牵强地撑起身子,重新跪回到蒲团之上。
  那步履声愈近了,她却莫名觉得耳熟。
  来人漆黑的影子被仅烧着的那只蜡烛映落于眼前,祠堂阴沉潮湿的霉味之中,她却隐约闻见了一股衣料上的熟悉的香水气息。
  兰昀蓁愣了片刻,直至听见她的声音——
  “跪了这般久,又未进食,是要伤胃的。”
  那声音温和至极,她转过脸,看见聂缇平静若水的脸庞。
  屋外夜风仍肆意乱刮着,黑檀木制成的灵位牌前,那只形孤影寡的白蜡烛撑出昏黄且飘摆着的烛光。
  幽黄光影拂落于聂缇的面庞,将她映成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依旧是温言款语,就好似何事都未发生,她仍是那位对她关怀备至的好姨母。
  亦是这一刻,兰昀蓁终是知晓,为何她在祠堂遇见聂之仪时,后者是用那般悲悯的眸光注视着她。
  “姨母何故这般待我?”兰昀蓁抬眸看她。
  聂缇淡淡垂眸,目光凝在她脸庞上良久,似是从未认识过她一般,视线流转打量过她的每一个五官。
  “自十三岁那年回到聂家起,我以为府中只有你心疼我。”
  直至气氛静默好一会,她方缓缓开口:“你幼时要同你母亲相像多些,大了,反倒不像了。”
  聂缇并非头一个这般说的人,早在她之前,与她相见甚少的颜宗孚亦如是说过。
  兰昀蓁静静地睨着她。
  “或许,你同你父亲更像。”聂缇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额发,“他是个穷书生,是个革命者,手无权柄,却心比天高地想着要改变这个社会的规则。”
  兰昀蓁额边的青丝被悉数捋过,细致地别在耳后,有一缕却卡在了聂缇的指甲缝间,扯得她头皮发疼。
  “你先前从不会这般说他。”她蹙着眉,侧过脸,避开她的手指。
  相较于聂绫,杜栒文其实同聂缇的夫婿康秉要更早相识。
  他与康秉乃莫逆之友,亦是因后者做媒的缘故,他得以与当时的聂二小姐聂绫相识。
  彼时,康秉同聂缇定居于南京,杜栒文与聂绫私奔后,亦逃至南京栖身,两家人不分彼此,亲若一家。
  只是……在民国二年,聂缇与康秉之子康修安于动乱时与同学一并上街游行示威,不幸被乱抢打死,自那之后,聂缇便孤身搬离了南京,回到娘家长居,与二姊聂绫一家亦少有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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