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兰昀蓁微颔首,朝书房的方向去。
离门口愈近,听到的声音便愈清晰——聂缙与胡慊是为生意上的事商谈。
兰昀蓁立于房门边,不由得静静思索起来,少顷后方悄步离开,进了楼梯口旁置放着一抬柚木钢琴的房间。
……
胡慊准备动身离开时,聂缙客套地问询他,是否要留下来,一并用过午饭再走。
“今日奎霖与婉兮会一并回府用膳,我就不在此处久留了。”
胡慊笑着答道,将要走出书房时,脚步却又有些踌躇,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回身朝聂缙问询问道:“前些时日,我去安济医院看望一位友人,那人恰好是心脏上的病痛,我记起你有一位外甥女是那儿的医生,本欲托她关照一二,却听人讲说,她已有好长一段时日不曾去过医院了,这可是出了何事?”
“你说的是昀蓁罢。”提及她,聂缙面上的笑意收去几分,“这段时日她身体不适,便在家中好生休养了。”
“哦……原是如此。”胡慊瞧着聂缙的神情,心中亦猜出几分来。
他低首思索着,心事重重地出了书房,行至楼梯口处时,却隐约听闻一道轻柔的钢琴曲。
那曲子过分地耳熟,使他顿时愣在原处。
……
兰昀蓁坐在那架柚木钢琴前,纤白的手指流畅地于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跃。
府中的这架钢琴已许久未被人弹奏过了,且不论入秋后,天气潮湿,它早早地便有了走音迹象。
虽是如此,但好在曲音听上去依旧柔婉,同当年谱曲之人弹奏出来的无甚二致。
兰昀蓁不急不缓地奏出那支曲,余光略瞥见隐匿于虚掩着的门后,那片踯躅不前的影子。
钢琴曲渐渐转入高潮,似是敲冰嘎玉,引人入胜,唯有那道房门同墙壁碰撞的声响尤为突兀,打破了安宁的氛围。
兰昀蓁似乎毫不意外这道声响,只将手轻轻拊于琴键之上,平淡掀眸朝门口那人瞧去。
深红的房门与墙面碰上又弹回,胡慊抬手按于门把手上,既是止住了那房门,亦是支撑着他自己微微抖颤的身子。
“这首曲子……是谁教给你的?”胡慊双眸微睁地盯着她看,眉宇间尽是震惊。
兰昀蓁漠然瞥了他一眼,平静地起身,将琴盖缓缓阖上:“一位亡故之人。”
她回得简单极了,可正是这短短几字,使得胡慊的汗又止不住地自额发两侧渗出。
“你……你是……”他按住门柄的那只手转而从口袋中掏出帕子,紧忙揾汗,另一只空出的手僵硬地抬起,伸出一只指头,颤抖地指着她。
兰昀蓁没有说话。
她容色冰冷地同面前这个本该是骨肉至亲,却有切骨之仇的男人相视,眸底除却憎恶,再瞧不出丝毫情感。
胡慊见她看向自己的神情,霎时间猛醒了。
自第一眼在聂府见她时便掩藏在心底的疑团,于此时终得以印证。
这是嫃儿啊……是那个使他感到初为人父之喜的孩子,亦是他胡慊自幼便爱如掌上明珠的女儿。
胡慊只觉脑中一片轰鸣,四肢里流淌的血液似乎都于一瞬间涌至颅顶,连视线亦渐渐模糊起来,身子险些倾倒。
他无法抑制地于心间忆起那个方窜个子至他腰际,样貌生得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花纹玻璃外刺来眩目的正午强光,兰昀蓁背对着窗玻璃而立,使胡慊无法瞧清楚她的脸庞。
胡慊眼前是何情何景?
他脑海中尚且年幼的女儿,不知不觉便高了个子,身形轮廓由迷蒙渐次化为清晰,同面前站着的女子重合起来,出落得亭亭玉立。
照进琴房的光格外晃眼,他背后渗出的冷汗已然将衣衫浸湿大片,寒凉地黏在脊背上,紧附住皮肤。
窗帘被微风揭动,那道刺目的光线被压下几分,他瞧见身着白裙的兰昀蓁立身于钢琴边,恍惚间,却又似是看见了云蕴华。
她依旧是那般的柔婉娴雅,眸中似含着一汪秋水,倚在她所钟爱的钢琴边,望向他时,总是笑吟吟的。
何其相似的一张脸!
胡慊的双腿忽而发虚,脚下一个趔趄,使自己不得不再度以手撑住门框,徐缓地回过神来。
再抬头时,他瞧见兰昀蓁正低眸,淡然地睨着自己。
“……你为何……眼下,可有我能帮上你的地方?”胡慊握着帕子,又拭起汗来。
他本欲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聂家,又是如何顶替了那聂芷安的身份,但此处终归不是谈论这个话题的好场所。
第63章 离别一何久(1)
他忆起先前聂缙说过的那番话, 想她定然是被困在了府中,不得自由。
“我如何相信你?”兰昀蓁淡漠道。
“我又如何能害你!?”胡慊的心中酸楚。
琴房里死寂了好一霎。
终是后者深沉地叹息,缓和下语气:“你只说, 我能做些什么罢……”
兰昀蓁盯着他的眼,沉吟良久后方说道:“我要回一趟苏州。”
“你回那里去做什么?”胡慊的眉毛抽动了下。
“老太爷铁了心要将我嫁给贺亥钦,在成婚之前, 我想见一面姆妈。”兰昀蓁回道。
提及云蕴华, 胡慊面露愧色, 却亦为难:“你既身处聂府, 便也该知晓,聂老太爷不是那般容易心回意转的人。他既连医院都不准许你去,又怎会允你离开上海?”
“你去医院寻过我?”兰昀蓁捕捉到这点, 颦起眉心。
“……是, 自同你在聂家重逢的第一面起,我便……”胡慊扼着门框,似是哽咽,又喟然慨叹道, “我不会认错我的嫃儿,去医院寻你, 亦是想确认一番, 好让自己定心。”
边说着, 胡慊的神情显然激切起来, 连脚步亦不由得往前朝她靠去:“你可知, 得知你还活在世上的那一刻, 我心底是有多么的高兴?幸好你仍活着!”
兰昀蓁往后退却两步, 同他相隔得渭泾分明。
这一举措, 似浇了一桶凛冽的冷水, 让胡慊的心霎地便凉下来,连前进的步履亦僵硬地止住。
“你活着便好,这便够了……”胡慊抑制住自己煎熬苦楚的心。这话既是说给兰昀蓁听的,亦是他讲来劝慰自己的。
他的女儿心中恨着他,对此,他亦百喙莫辩。
“姆妈病逝前,我曾答应过她,今后若是要嫁人,定会去她坟前同她讲。”兰昀蓁凝眸看着他。
她深知如何利用胡慊对云家的愧疚,亦知晓现如今自己若想出聂府,他会是唯一的契机。
胡慊的两颊淌下的汗更多了,他低首抿唇默了半晌,终了,以帕子揾净冷汗:“你久居宅中,想来亦是憋闷,月底会有船从上海离开,届时我寻个借口,让你能离开聂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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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琴房一别,胡慊便再无旁的消息传来。
兰昀蓁虽不安心,却亦只能维持着从容的神情,于府中暗暗焦灼等候着。
直至十月卅这日,老翟叔从聂老太爷处传了话来——“胡先生在苏州老家的近亲得了心脏病,欲请三小姐前去瞧一番。”
近亲,呵,他在苏州哪还有旁的亲眷?
兰昀蓁不动声色地应下了,由聂府中守着她的几个听差陪送着,携上弥月,启程去往码头。
“干少爷那处,你可知会过了?”
深黑的老爷车上,两个听差一前一后地坐着,兰昀蓁同弥月挨在一侧,她压低了声音,问询道。
弥月悄悄偏过头来,声音亦是低低切切的:“小姐放心,干少爷已传了消息过去,想来……”
“想来,少将军已是在码头候着了。”弥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兰昀蓁将手中的珍珠包捏得愈紧了些:“届时下了车,你要亲自拿好医药箱子,后面该……”
“弥月都晓得的。”她见兰昀蓁的容色略绷着,轻声安抚道。
后者未再说话了,只稍点了点头,覆着淡淡忧郁的眸子望向车窗外流逝的街景。
待到下车,两个听差一人紧跟着她二人,另一人绕去车尾箱提行李。
瞧见那人的手已提起医药箱,弥月忙上前去,拧着眉朝他道:“小心些!这个箱子里装的皆是精细的医用仪器,若磕着碰着了,你叫三小姐怎么诊病?”
那男人被唬得哑然无声,莫知适从地仍拎着皮箱立在一旁。
“你个男子五大三粗,做起事来毛手又毛脚,还是交给我来提着才安心。”弥月没好气地说着,将那箱子从听差手里夺过。
回过身时,同兰昀蓁相视着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至码头口,兰昀蓁抬眸于拥挤如潮的人群中寻觅着那抹熟悉身影,隐隐约约地,似乎瞧见了他。
她微微侧头瞧向弥月,只见后者心领意会地将医药箱悄然交至路牙子上蹲着一个小乞丐手中。
“抢劫啦!有人抢劫!”弥月高声呼喊起来,引得身旁的两个听差纷纷回头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