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高瞻着一身常服,闻言放下手中碗筷,一派正经,惹得坐于对面的兰昀蓁都不由得放缓了筷子上的动作,抬眸瞅向他。
“半月前,内阁总理撂了挑子,挂冠而去,底下的驻军连同警厅一道催迫总统发付军饷。”高瞻说着,面色愈沉几分。
有人觊觎总统之席。
昔日袁氏“公民团”围逼议会的招数再度重演,北京城里已然乱作了一锅粥。
“大选不日便会被赶出。”高瞻饮下一口烈酒,“届时才是真正的动乱。”
兰太太一听便觉忧心:“都已是这般情形了,你还一门心思地往北去?不若留在府中歇小半月可好?你也许久未待在上海过了。”
“让他放手做去罢。”一旁的高仲良并不赞许,“国难当前,他堂堂须眉男子,怎可安于家中敛手待毙?”
他抬臂将酒杯与高瞻的一碰,神情欣慰地瞧着儿子:“为父,从医而救民众于病痛;为子,从军而救百姓于水火。我高家子弟,本就是要救民济世的。”
高瞻颔首,抬手将酒递至唇边一饮而尽,兰太太心中饶是再有不愿,也只得盘着她掌心里的那串念珠,低低地叹息着。
兰昀蓁听罢,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心绪不宁地度过这餐饭,瞧见兰太太发了头疼,上楼歇息,高仲良坐去一旁看报,便轻声唤高瞻到一旁。
屋外的阳光是明媚的,但那光线透玫瑰花窗,落在她脸庞上时,便笼上了一层淡淡郁色。
高瞻觉察出她有意避开家中二老,是以放低了些声音:“你寻我做什么?”
“你打算何时北上?”兰昀蓁抬眸看向他。
“约莫下周动身。”高瞻简单回,他见她面色踌躇,似仍有话要讲,于是直接问道,“发生了何事?”
兰昀蓁问出心中的担忧:“那边当真已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这回的话语权不在刀枪之上,而在钱,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听他如是答道,兰昀蓁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她不愿再弯弯绕绕地试探,是以直接问出口:“你那里可有贺聿钦的消息?”
闻言,高瞻颇有些意外地瞅着她:“你怎会问起他来?”
他话音刚落,垂眸瞧着她的神色,却又倏地了然了什么:“你……他此番北上,是去处理他父亲的旧部,我所知晓的那些,他当是都同你讲过了。”
看来高瞻也未得消息。
兰昀蓁从自己的珍珠提包里拿出一小只黑色礼盒,放到他掌心里:“你不日便也要北上,若能见到他,帮我把这只盒子给他。”
高瞻的面色稍露不解,他低头瞧了眼手心里的盒子,那礼盒尚且不够他巴掌大,也不知装在其中的物什又该是多么小:“这是……?”
“我该交还给他的东西。”她答着,视线落在那只黑色盒子上。
盒子里是一副纯手工制作的大马士革花纹钢雕黑马袖扣。
为何说是交还?
是因着那日清晨在铭德里,他落下了一对袖扣在她的香榻上。
袖扣是他那套军服上惯用的一对,外观已磨损了许多,她思来想去,总觉寓意不好,便欲借他在七月的生辰,给他换上一副崭新的。
大马士革钢硬且韧,耐磨是自不必说的,花头落在那只黑马上,千里驹前蹄飞踏,驰聘沙场。
那匹玉螭骎骎而上,将要冲破藩篱。
她不便离开上海,只好托人为他送去,于是特意选了一只极为普通的礼盒,精美什么的便暂且摒去一旁,好在小巧易携,也不算作累赘。
“就当是替我见他一面。”兰昀蓁转眸瞧见兰太太正往楼下来,将他的手指往里推了推,裹住那只盒子。
她声音更轻了些:“若见不到人,能让东西到他手上也是好的。”
如若高瞻能亲自将袖扣转交给贺聿钦,那便再好不过,至少可确保他当下无虞。若不能,几经转手再到他手中也好,总归能知晓他尚且是安全的。
高瞻将那只盒子收到暗袋里,抬眼看着她欲言又止,还未来得及思忖好要说些什么,兰太太便在楼梯口子那处唤了——“昀蓁,我头疼得厉害,你过来帮我按一按……”
高瞻憋了满腹的话要问,此刻话头到了嘴边,却又被悉数堵回了喉咙。
兰昀蓁朝那边温和应下来,回首又对高瞻轻声道:“他信得过你,我也如是。”
兰太太在那头又唤了两道,都觉着有些奇怪了,欲过来一探究竟是何事,兰昀蓁赶忙过去,遮掩住她的视线,将人半推去了卧房。
高瞻被单单留于原处,他摸着暗袋里的那枚盒子,心中直道离奇。
第49章 莫作状元媒(4)
下午, 兰太太歇过后,又约了几位太太到府里来搓麻将,兰昀蓁陪着在一旁坐了一会儿, 便借口离开,去了铭德里。
她不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青锁亦记着。
她知晓她一定会过来, 是故早便为她备好了香烛、贡品与纸钱。
“你一人待着, 无妨么?”青锁将烧纸盆送到她房里, 略有些忧心地看着她。
客堂里, 今日学生们皆不在,厅堂正前方那张描金案台上端正摆着一副乌木相框,框中裱了一张黑白遗像, 印着其中的女子温婉秀丽的容貌, 粗略一眼看去,竟与兰昀蓁的那张脸有五分相似。
兰昀蓁正立于一旁,双眸望着那张黑白照出神,闻言, 方回过神来,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给我吧。”
她淡然地接过那只烧纸盆, 青锁瞅着她, 却仍旧不大放心。
今日是兰昀蓁生母的忌日, 青锁大抵知悉她的过往, 也曾见过她的生母。
印象之中, 只记得那是一位婉柔似水、温和心慈的女子, 同人说话时, 唇边总是含着浅浅的笑。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知晓她们先前的出身, 不过她也能觉察出, 她们约莫是同那些裘敝金尽了的大户人家无二。
只可惜佳人薄命,后来不知为何,兰昀蓁的生母不幸染上肺痨,就此玉碎香残。
自那以后,她再未见过兰昀蓁,连同着她日日带于身旁的那位幼弟也一并消失不见。
待到二人再度相见之时,已是两年后的事情。
那年某日,豆蔻年华的兰昀蓁陪同聂老太爷一并来丹桂第一台听戏,于席间认出了彼时尚为底包,且扮作丫鬟相的她。她悄悄从长辈身边脱身,寻到后场同她相认,这令青锁咂舌不已。
短短两年,变化却万端,她摇身成了聂府的三小姐,名义上的生母已是聂府的二姑太太聂绫。
那个女人有着与她生身母亲一般无二的温柔,却不是同一人。
关于那两年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又是如何进到聂家的,青锁无心去问。
无论是往昔亦或是如今,兰昀蓁从来都是待她极好的,饶是揭开了那层面纱,底下露出千百张不同的面皮,她都只认她一人。
这一点,生死不渝。
“若要帮忙就唤一声,我就在房间里。”
青锁终是出去了,将空间留给她。
……
铜盆中,浅黄的纸钱在汹汹烧着的火光中渐渐陷落,一角一寸,被吞湮于明火之中,又悉数化为灰黑的余烬。
兰昀蓁跪于蒲团上,垂眸瞧着烧纸盆中飘摆晃动的火苗,那张五官柔和的脸庞上,笼拊上一片红亮。
屋内的座鸣钟嘀嗒走着,映照着她脸上的那片红光愈发浅淡,终了,恹恹地灭了,又归于一片煞白。
那尊胡桃木八角马头座钟蓦地鸣响起来,钟声沉凝——已是整点了。
此番,无人再为她将钟调静,兰昀蓁抬眸望向那尊马头座鸣钟,便会不由得忆起贺聿钦来。
“姆妈。”兰昀蓁手中握着那套乌木相框,垂眼同照片中的那名女子对视,“女儿这辈子,都不知能否再为自己活一次了。”
照片虽为黑白,色调对比鲜显,却仍冲撞不了丝毫女人身上的温婉书卷之气,反而更显她的安宁不惊。
兰昀蓁抬手,以帕子轻轻揾去相框玻璃片上,那不知何时飘粘上了的纸钱灰烬。
相片里,云蕴华的脸庞愈发明晰起来,她的脸庞稍朝侧,眉眼柔和,微微起弯唇,一双眼眸含笑,似在注视着她。
兰昀蓁低着首,目光久凝于框中之人。
香案边,白色香烛上的火星晃动,投落一片焦黄光影,影影绰绰地,那玻璃框上映照出她朦胧的面容,渐渐地,将要同那框中人的脸重叠。
忽而一阵凉风袭过,昏暗烛火被倏地吞灭,客堂里未曾点灯,一霎间一片黢黑,兰昀蓁定了定神,眸光再落到那套相框上时,玻璃片上却只透出被裱好了的、静静摆着的云蕴华的遗像。
“……蜡烛灭了?我去寻火柴来。”青锁瞧见堂中的光暗了,忙过来探看。
果不其然,是烛火被风扑灭了。
“不必了。”兰昀蓁摇头,“该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
她将那副相框收好,又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