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他坐于此处,讲的那番话,又何尝不是在替老太爷说呢?
“娘,您就别心伤了……”一旁寡言淡色许久的八小姐聂知蕴攀上六舅母颤抖的肩头,双唇翕动着,开口劝慰母亲道。
“老六走得早,这些年,你虽带着知蕴在府外过日子,但她仍旧是聂家的人,婚礼那日也该从聂府出嫁。”聂老太爷呡一口酽茶,将茶盏哐当搁下,“你这个当娘的,也该着手备起来了。”
老太爷一句话,便如若给人判了刑。
六舅母双膝一软,失神丧魄地跌坐在地上,手拊在官帽椅上放声恸哭起来。
兰昀蓁低垂着眼眸,耳畔尽是那位寡母的悲怆哭诉。
视线之中,那柄再熟悉不过的红玉狮头紫檀木文明杖被它的主人执起,杖头重而有力地顿在木地板上,响声掷地,仿佛敲打的并非木板,而是人心。
兰昀蓁收紧了些许平搭在膝头的手指,掌心里渗出冰冷细汗。
她同那位堂小姐是何其相似?
亲属早亡,且值婚龄,同为聂家的子孙,既已有了六姑太太和八小姐嫁与旁人作续弦的例子在先,那么,这样的人再多上一位,于老太爷、于整个聂府而言,又有何妨呢?
兰昀蓁心底一片冷然。
聂老太爷这般做,为的不正是杀鸡骇猴,欲敲打她一番么。
聂老太爷一离去,二爷聂纮也不愿再多留,右手一抖,将那柄梅鹿乌金木折扇展开来,起身潇洒地出了书房。
房间里,六舅母的脸庞仍是泪涟涟的,聂缇心中也为难,一面吩咐了丫鬟带六太太上楼去歇,一面不由得面露伤色:“好端端的生日宴,竟还要发生这等伤心事,唉……”
“姨母莫要往心里去,这也不过是恰巧撞上的。”兰昀蓁轻声安抚着,目光却恰好同那位将母亲扶起身来的八小姐聂知蕴相迎上。
后者的忧郁眸子里隐隐含着一层泪光,见她看过来,哑口无言地朝她稍稍颔首,以作问候。
打扮齐整体面的六舅母已然将面庞上的脂粉都哭花,紧紧搂着女儿的肩头苦诉,母女二人皆泫然泣下。
兰昀蓁立身一旁,于那片幽怨哀泣之声中缄默地望着聂知蕴,仿佛能透过她那双愁僝的眼眸,望见自己的将来……
书房的门虽是虚掩着的,此时却被轻轻敲响,她转眸看过去,来人是二少爷聂理司。
“三姑姑,好戏马上便要开台,您这位寿星也该到场了。”聂理司极有绅士风度地立在门边,并不入内。他或许是听见了抽泣声,也瞥见书房内那对堂小姐母女的悲境,不愿让人难堪,是故这般作为。
兰昀蓁注视着他的那副脸庞,脑海中便渐渐浮现出聂理毓生前的模样。
相比于长相浩气英风的长兄而言,他这位同父异母的二弟似乎要更添上几分温润如玉之气,大抵是因着遗传了姨太太相貌里的那份婉丽罢。
“理司。”聂缇恍然从悲伤之景中抽身出来,回他道,“好,我马上便去。”
她眸光流转,见兰昀蓁仍凝视着那对母女,抬手碰了碰她的肩头,轻声道:“走吧,她们自会有人照料的。”
……
今日宴席,聂家女眷皆在,素日里同聂缇交好的几位太太也到场,两层高的观戏台上,里里外外皆围着鬓影衣香。
难得出面的三姑老爷康秉今日也至聂府,携来的礼物乃是一方由和阗玉雕刻而成的初露凝香的牡丹玉雕。
那牡丹的玉质莹润,色泽匀凝,且雕镂之艺又精细,自是惹得宾客们立足一旁赏鉴,连连称赞。
“姨父很是用心。”兰昀蓁立在二楼的雕栏边,偏头朝聂缇,语气中莫不含着几分打趣之意,“这样一来,姨母可不叫那群贵太太们好生艳羡了?”
聂缇抬手拢了拢肩头的流珠刺绣云肩,面上的笑意浅淡,视线略瞥过楼下那尊玉雕:“这有何好羡慕的?”
第48章 莫作状元媒(3)
她的态度比往日里要疏离几分, 兰昀蓁微微偏眸瞧了她一眼,心中也揣度出缘由为何。
自打聂缇与康秉的独子康修安年少早逝后,他们夫妻二人间的关系便一落千丈。兰昀蓁鲜少听闻她亲口提起往事, 但据说,康修安的死因多少同康秉相关,也难怪这对夫妻如今行至貌合神离。
“三姑太太。”一道谦和低沉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这声音听上去耳熟极了, 莫名地让人有些心悸。
兰昀蓁方转头看去, 却又听闻聂缇笑了笑, 回道:“贺大少爷。”
贺亥钦不知何时来到了二楼观戏台, 他今日梳着背头,着一身格子西装,眉棱间的英朗之气分外突显:“今朝姑太太生辰, 晚辈在此贺寿了。”
“多谢大少爷记挂。”聂缇笑道, “说来,今日宴席我也邀请过你母亲,可惜她身子骨不爽快,不便前来, 改日我也当去拜访她一番。”
话正说着,她忽地觉察出贺亥钦的视线落在身旁兰昀蓁的脸上, 眸光略扫了一圈这二人, 然后知趣道:“今日我作寿星, 不便久不应客, 就先下楼去了。”
聂缇临走前给了兰昀蓁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一幕被贺亥钦收入眼眸。
“三小姐当真是同三姑太太情似母女。”贺聿钦眼见着聂缇下楼离去, 迈步到扶栏边, 立在她身旁, 亦是闲适地垂眸赏戏。
“我幼时父母早丧, 姨母的独子亦早逝,在这偌大的聂府之中,我与她便是彼此的依靠,关系自然亲近。”兰昀蓁正淡淡说着,楼下忽地传来雷动掌声——
原是那曲《状元媒》开台了。
戏台子上,锣声鼓点敲得愈发紧密。打门帘人将戏台左侧边的门帘台帐一揭,那幅丹凤朝阳的帘幕后,如风拂柳似的踱步出来一身穿金绣牡丹女帔的戏子。
那旦角粉面朱唇、皓齿蛾眉,扮的是将珍珠衫赠予六郎的柴郡主。
“今日来府的女眷众多,贺大少爷与我独站于二楼观台,若是站得太久,叫人看去了总归不妥。”戏音咿呀婉转,兰昀蓁只低眸望见那雕花戏台上,“柴郡主”正将衣裳前的珍珠衫取下,赠给杨六郎,“总归是丧妻未满,大少爷仍需顾惜声誉。”
贺亥钦却依旧自若:“正因此处女眷诸多,才不会不妥。众目睽睽之下,你我行端坐正,何须避嫌?”
闻言,兰昀蓁稍稍敛眸,余光瞧他:“大少爷是生意人,亦是聪明人,我手中并无‘珍珠衫’,你又何必与我苛求结果?”
“既是三小姐,便不存在苛求。”贺亥钦缓缓地转头看她,眉宇间失了方才的那片温色,“更何况,三小姐虽无那‘珍珠衫’,可自身便就是和璧隋珠。你或许不知,商人最喜好的,便是这类自价金玉的东西。”
兰昀蓁轻哂:“只可惜,这世间金玉之多,贺大少爷亦无法尽入彀中。”
贺亥钦瞥见她唇角边的那抹淡笑,只觉分外刺目:“我处事,向来谋而后动,昀蓁,囊括在我计划中的东西,不会有丝毫偏差。”
“但也非所有人都情愿在你那计划本之上留名,大少爷。”兰昀蓁容色平静地迎上他那道泠然视线,停留几秒后,转眸下望戏台上的那抹金粉女帔,“时移俗易,连戏子也有傲骨。”
贺亥钦晦暗的眸光凝滞在她侧颜,听她话中又蕴话,沿她视线望去。
只见那垂悬着大红灯笼的雕花戏台之上,绿鬓朱颜的旦角甩起翩翩水袖,细眉稍挑,丹唇微翕,正是演着戏词——
“……自那日阵前见郎面,英姿长绕梦魂间……”
那花旦面上施朱傅粉,墨酽的眼线勾勒出盈盈流转的眼波,双瞳似含一汪秋水。
洇青的水袖从粉面前拂落,她微吊起两道细长的柳叶眉,隐约向观戏台之上瞅来,眉棱之下,那双如镜善睐的狐狸眼眸似乎在贺亥钦的脸庞上姗姗停留片刻,见同他视线对上了,却又轻飘飘地转眸掠开。
台上那旦角身着金绣牡丹女帔,生得一副柳腰莲脸,不是那丹桂第一台的小夜合又是何人?
“戏唱得再好,也只能算作一项消遣。”贺亥钦冷淡地敛眸看着她。
“那么,大少爷可是消遣到了?”兰昀蓁如是问道。
贺亥钦的眸色更沉下几分。
兰昀蓁朝他淡然一笑:“姨母一人在楼下恐是忙不过来,我该去帮衬她了,贺大少爷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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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聿钦终究是要北上的。
亦如他那日夜里同她所言的无二,六月上旬的某天深夜,他动身离开了上海。
来时,他悄无声息,如今要离去,亦然鲜少有人知晓。
兰昀蓁总会下意识留心与北边相关的风吹草动,但无论是报纸亦或是流言,都难传出任何消息。
转眼便至七月,酷暑之季,是某人的生辰。只不过眼下的时局这般紧迫,那人恐怕是无心顾及于此了。
兰家府邸里,今日高瞻难得回府,兰太太很是欣喜,特意吩咐厨房做了满桌的好菜。
席间,父子难得见面,饶是高仲良经年在医,也不免问起他来:“近来北方动乱频频,那些人又是在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