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这些东西我来打扫了就好。”青锁三两步上前来,瞧见她面色寡白,不免忧心道,“你的脸色不大好,不若上楼去歇一会吧。”
兰昀蓁的手指握紧了些怀中的相框,终是应了下来。
……
天色已至傍黑,楼道里没有点灯,更显露几分逼仄。
兰昀蓁上了楼,直至旋开房门的那一刻,才发觉房间中略有不对。
屋里,唯一的那扇雕花窗被薄薄的纱帘遮盖住,透入室内的光线昏沉,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酒味,惹人皱眉。
她从不曾在卧房里放酒,更不要提饮酒,如此幽暗情形,只能指明……这间屋子里,还有第二人在呼吸。
兰昀蓁拊在门上的手僵了片刻,她的眸光瞥向四周,只瞧见那张单座沙发上,似有一片高大黑影微晃了一下,转瞬又归于沉寂。
她眼眸直锁着那处,悄然伸手往一旁的案桌上胡乱摸索着,欲摸到台灯的按钮,将其揿亮。
可灯还未亮,沙发那处却传来一道短而锋利的声响。
那声音很是清脆,将火光一并携来,昏暗不见五指的房间内忽地燃起一簇红焰,短暂地映亮了那人凌厉的五官。
窄小的房间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油气息,以及雪茄烧起来的发苦之味,她借那一簇转瞬即逝的火光,终瞧清了坐于单座沙发上的人。
那人吞云吐雾,雪茄尾端便燃起一圈红光。
兰昀蓁的细眉稍稍蹙起,下一刻,她的手指揿亮了案桌上的台灯。
房间里瞬然明晰起来。
沙发上的确坐有一人,隔着那层薄薄白烟,她可望见瘫在沙发里的——
萧宪的那张脸。
他坐于沙发深处,双臂搭在两旁扶手上,其中一手的指尖夹着已烧着的雪茄,头微仰,靠于头枕之上,正垂眸睨着她。
沙发旁的茶几上摆了一瓶西洋烈酒,他不知是从卧室何处翻出了她的茶杯,兀自饮着,那酒瓶已然空去半截。
兰昀蓁稍瞥了一眼,紧绷着的心终于松下来:“你怎么上来的?”
她进了屋,将卧房门严实锁上。
楼下,话语声渐渐大了些,兰昀蓁将窗帘揭开一道缝隙,往下望——是那些学生回来了。
她松手将窗帘重新掩好,回身时,却见萧宪仍旧坐于沙发里,久不回话,只沉寂地盯着她。
“你来时,他们不在,现如今他们已回来了,你又该如何离开?”兰昀蓁淡然。
闻言,萧宪冷哂一声。
那支未燃几分的雪茄被他毫不留情地揿入她的茶杯之中,浸在冰凉的西洋酒中,随着“嘶”一道轻响而熄灭。
兰昀蓁看着那只冒烟了的茶杯,微微颦蹙起细眉。
萧宪从沙发深处起身,走至她面前,凝眸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蓦地抬手掀开窗帘,指向楼下那群零零散散归来的学生们:“今日是何日子?你就是在这种地方为她上香?”
窗外,弄堂中住着的旁户人家的灯火透进来,为房间里凭添了几分焦黄光亮。楼下,那群学生们中有人正与同伴讨论着问题,步子缓下来许多,甚至几近于直杵在原地,几人围对着书本研究起来。
这般位置,只消稍稍一抬头,便会瞧见二楼立于窗边的两人。
兰昀蓁当即抬臂,将他扯住窗帘的手打下,“你在做什么!?”她瞪着他,面色微愠。
上海滩中,萧府二公子的这张脸孔并不难认,对那群日日夜夜都在闹游行、反军阀的学生们而言便更为容易。
“还怕被他们瞧见?”萧宪反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低身逼近她的脸庞,眉宇间悉数是怒气,“那年撇弃我,如今却有了一套菩萨心肠,在此处救济穷学生,这便是你,聂三小姐?”
他手中的气力十分重,攥得兰昀蓁挣不开他的五指,二人离近时,她便可嗅见他身上那股醺醺的酒精气味。
兰昀蓁另一只空出的手摸到桌边的盛了冷茶的茶杯。
她抬手扬出去,那杯中的冷茶连同茶叶,便全然泼在了萧宪的门面上。
“现在可清醒了?”腕子上的五指松开,兰昀蓁拧着眉,揉了揉手腕。
饶是她平日里的眉目再温和,如今也浮现一层愠恼。
萧宪的脸色冷极了,他黑而短的头发垂落至额间,尚且挂着几滴水珠。他手掌揩去脸侧的茶叶,身子却忽地不稳,忙拊掌支撑在一旁的桌子上。
起先,兰昀蓁只以为是他酒饮得多了,立不稳身躯,可当那泼出来的冷茶渐渐冲淡了他身遭的酒味,空气中转而弥漫出一股遮盖不住的血腥气味时,她心底便沉了下去。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兰昀蓁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她将他摁到沙发上,忙解开他的外衣查看,只见他的腹部不知何时被一颗子弹射中,血已染红了半片衣衫。
上楼之前,她不知他是何时到的;上楼之后,屋中光线昏沉,他外衣本就属深色,她更是瞧不真切血迹,哪里能发觉此事?
她将台灯扯过来,这才照清萧宪煞白的脸色。
他的唇已然发灰,此刻强撑着睁开眼眸,瞅见兰昀蓁的额间渗出点点细汗,嘴唇翕动了片刻。
“有何好说的?”房间的药柜里尚有酒精与镊子,兰昀蓁利落地将那枚子弹取出,又为伤口做好消毒,攒着细眉瞥他一眼。
第50章 青鸟难解眷(1)
真不知他是中枪前便饮醉了酒, 还是中枪后再喝的,哪会有人受了伤,非但不往医院里去, 反倒干巴巴地候着别人来,唯恐自己不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归西。
“你便不好奇,是谁要杀我?”沙发里, 萧宪倚靠在最深处, 微耷拉着眼皮瞅她。
“要杀你的人多了去了。”兰昀蓁说着, 俯下身将手中的绷带从他的腰背后绕过, 绑了一圈又一圈,“谁会在取人性命之前,还万分好心地布一则告示出来?”
后半句说的便是气话了。
她气不过他如此罔顾、糟蹋自己的性命。
“是聂家派来的人。”萧宪淡淡道。
兰昀蓁扯住绷带的手微顿, 听他又接着问道:“那次邮轮一事过后, 聂家那些人可有为难你?”
“当时本就是聂岳海要我归国,其他人也无法多想。”她静静地将绷带扎好,“你呢,你爹可有诘难你?”
彼时在邮轮之上, 聂理毓倒地后,萧宪先确保了她成功脱身, 而后才离开现场。他本就是以假身份登上的邮轮, 且又贿赂了船长, 等到聂理毓的尸体被送下船火化的那一日, 他亦混入下船的乘客之中, 再转换船只, 乘下一班邮轮抵沪。
萧宪抿唇颔首:“说白了, 是聂理毓自己看见了不该知晓的事, 只有死人才不会生事。”
兰昀蓁只觉呼吸都沉重几分, 打止了这番对话:“行了,别再提起他的姓名。”
萧宪动了动身子欲起身,却牵扯到伤口,吃痛地闭了闭眼:“听闻,聂岳海有意将你许配给贺亥钦,你又该作何打算?”
“我想拖延一段时日。”兰昀蓁将他按回去,又把那个装了子弹及沾染上血迹的医药盘清理妥当。
聂缇寿宴那日,她早便知晓贺亥钦会前来,是以特意挑了一出《状元媒》,也有意引他去瞧那小夜合。
果不出所料,贺亥钦近来同聂家往来的频率有减。
但她心中亦然明了,对于贺亥钦这种人来说,未得手的总归是有吸引力的,也不知小夜合可拖他到何时……
“若早知如此,我便娶你了。”萧宪强撑着起身穿好衣衫。
那白色的衬衫上已洇开了大半片血迹,瞧着都触目惊心,哪还能够继续穿下去?
兰昀蓁从衣柜里为他翻出一件衣服,递到他手中:“上一个忤逆聂岳海安排婚事的人,不但被逐出聂家族谱,精神恍惚,且死后也不得善终。”
“你说聂绫?”萧宪手中握着那团干净衣服,“她之所以后半生凄惨,是因杜栒文是一介凡人,较于聂家,如若蝼蚁。”
兰昀蓁静静地看着他,只听他道:“我再不是昔日家破人亡的勍哥儿——‘萧’这个姓,凭他是聂岳海也要忌惮几分。”
“如今,饶是说再多也迟了。”兰昀蓁垂眸,“自射杀聂理毓的那枚弹壳被发现起,聂萧两家之间便隔了似海深仇,结亲是绝无可能的事。”
“你若在我身边,我总归有办法护你平安。”萧宪将握着的拳攥紧了些,感知到那布料摩擦,才忆起手中且持着一件衣物。
“……你房里,为何会有男人的衬衫?”萧宪将那衣服展开,眼睛盯了三番,仍旧认定是男人的衣服。
“那是给别人备着的。”兰昀蓁的视线落在那件衬衫上,便不由得忆起贺聿钦来。
她几番见他,他总是负伤。
血是尤为显眼与刺鼻的,他身份又特殊,换洗的干净衣物便不可缺少。
这原是给他留着的,以备不时之需,可现今他人在北方,用到这件衬衣的人反倒成了萧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