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领班人方离去,对面坐下的小夜合便开口直问了:“三小姐寻我有何事?”
  兰昀蓁见她耐不住性子,淡笑了一下,静静地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久闻你芳名,今日一见,果真当得上。”
  小夜合低眸轻瞥了一眼那盏茶:“再得名也不过一介戏子,哪里抵得过三小姐的夸赞?”
  “我的姨母颇爱听戏,有时能常在她口中听闻你名字。”兰昀蓁低首细品了一口清茶,“六月初便是她的生辰,我欲请你到府上唱一出戏。”
  “若真是为唱戏贺寿一事,早在方才领班人在时,三小姐便会直同他说了。”小夜合的目光从那微漾着的茶面上挪开,直望着她,幽幽道,“如今三小姐单单要见我,恐怕这出戏,不会似寻常的那般好唱。”
  包厢里的烧水案炉上,鹅首曲颈紫铜水壶中的水扑腾沸开来,随楼外的紧密的敲锣打鼓声一道咕咚滚着,长似鹅颈的紫铜壶嘴里冒出升腾白雾,逐渐氤氲模糊了兰昀蓁的面庞。
  小夜合有些看不真切她的神情,微微颦起细眉:“三小姐有话便直说了罢。”
  “到聂府唱一出戏是真,不过,届时尚有另一出戏,也得由你来扮。”小叶紫檀木的六角半桌上置着一柄孔雀蛱蝶的烫花绫绢扇,兰昀蓁拿起那柄绫绢扇,轻搢着,挈起一股不徐不急的水雾凉风,“我听闻,贺大少爷曾对你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一词,用在我这种身轻言微之人身上不合适。”小夜合回道。
  兰昀蓁不置肯否地淡淡笑了下,缓了一缓,继续说道:“待到了生日宴那日,我希望你能牵绊住他几分。”
  鹅颈紫铜水壶中溢出的水汽被那阵凉风徐徐携去,小夜合终得以透过那层薄雾瞧清楚她的神情。
  她细长的双眉诧然吊起:“你何故作此?”
  “我身不由己,唐小姐。”兰昀蓁晃着扇柄的那只手渐渐停下来,看向她。
  她知晓她姓氏,这更让小夜合意外与不解了。
  “我有时虽与几个小开调风弄月,却也知晓贺亥钦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小夜合微蹙着眉,迎上她视线,“且不论与这丹桂第一台无相干的戏,我唱一折子要叫何等价钱,单是他那人,我便不想牵扯上……”
  “你有一个妹妹,身患血癌。”兰昀蓁平静道来。
  只见身前那名女子面庞上的两道柳叶眉挑得细长,眉心稍蹙起,墨浓的眼线勾得她眼眸有神,当真同青锁说的一般无二,是双狐狸眼。
  “自你幼时起,令尊令堂便将你送入戏班以挣钱补贴药费,为的是给你妹妹治病。”
  小夜合听着,那双细长的眼眸怔忡地看着她。
  兰昀蓁手中的那柄烫花绫绢扇又轻轻扇动起来:“我识得日本的一位医生,他遐迩闻名,在血癌病上颇有造诣。我的打算是,自你牵扯住他的那日起,令妹便会由可信之人安全送去日本治疗,归期全然在你。”
  听她如是说着,小夜合攥着水袖的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丹桂第一台之中的本就人多嘴杂,一盅酒下肚,不知有多少诡言浮说要由两片嘴皮子中吐出。曾有不少流言蜚语过耳,可她全然付诸一笑,如今看来,其中有些竟是至真的……就好比,贺家大少爷丧妻且未过一年,便欲娶新太太入门。
  第47章 莫作状元媒(2)
  “这便是三小姐付给我唱戏的酬金?”小夜合问道。
  兰昀蓁低眸, 徐徐地为茶盏中注入滚水:“一出戏,不仅为唐小姐的亲妹妹挽来一息之存,更是可让唐小姐日后不必再拘于这丹桂第一台之中, 随心而活。”
  小夜合的面色略有松动,不复先前从点翠珠帘后走出时的那般漠然,眉眼间有忧色, “可这场戏若是扮砸了, 聂家、贺家, 我皆招惹不起。”
  “你同贺亥钦的关系, 成与否全然由你,我只需你拖延他一段时日——几周无妨,数月更好。”白雾热气方腾至半空, 忽而又被那柄绫绢扇呼离, 兰昀蓁的面色沉静极了,淡淡地望着她。
  面前这位聂三小姐为何不愿嫁给贺大公子?小夜合未问。
  自她归沪的那日起,她便成了上海滩中的风云人物,从那位青梅竹马的许府二公子, 再到萧家的少爷,亦或许还要轮到旁的人, 总归有一人是她不愿嫁与贺大公子的缘由……这些无甚可谈, 世间的种种风月情事, 总同那些话折子里演得不差。
  “就凭是为了我阿妹, 这出戏也会演得不错, 三小姐尽可放心了。”小夜合回道。
  -
  三姑太太聂缇的生辰在六月初。
  聂府上下, 无人不知晓她素日里最是疼爱三小姐, 是以这生辰宴全权教由三小姐来办时, 众人并不觉稀奇。
  今日请了戏班子到府中唱戏, 兰昀蓁立在一楼东南角处,那套红木八仙桌椅旁往玻璃花窗外眺,瞧着听差们在后院里将那戏台子收拾整洁。
  身后有两个丫鬟正为花梨木多宝格柜中的花瓶换上沾着晨露的时令花,一面窃窃私语道:“……书房里为何会有哭声?”
  “我隐约听闻过了,是旁系里的一位堂小姐被老太爷许配给了银行家做太太,她娘正寻老太爷哭诉呢。”那手拿一捧蔻丹月季的丫鬟低声回道。
  “许给银行家作太太为何不好?至少日子会过得裕如,且又并非是姨太太。”另一人不解。
  那丫鬟以花掩嘴,凑近些许解释道:“你是不知……那人有过一任亡妻,家中的两个儿子,一个已在自家银行工作,另一个也已到了念中学的年纪了……”
  这样一来,那人如何算也该有不惑之龄了。
  另一人圆睁着眼:“我记得,那位堂小姐也才十七八岁的妙龄……”
  “正是说呀……”
  两人还欲说下去,那嘴边凑了一朵蔻丹月季的丫鬟余光瞧见了兰昀蓁,悻悻地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转而唤出一声:“三小姐……”
  “该换的花可换完了?”兰昀蓁的目光扫过那两个丫鬟半低着的脑袋,落在插于多宝格霁青裂纹八角瓶中的那簇月季花上。
  沾染着露水的月季团簇在一处,花瓣玫丽而冶艳,一如它的蔻丹之称。
  两个丫鬟怯怯地道了一声马上,动作麻利地插起花来,闭口不再多嘴。
  “可有瞧见三姑太太?”兰昀蓁又问。
  丫鬟赶忙回道:“三姑太太陪着老太爷在书房呢。”
  书房的门半掩着,还不必推门进去,便可听闻里面传来的泣涕如雨之声。
  聂缇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正面有愁容地瞧着那泣不成声的堂小姐的生母,抬眸从门缝里瞅见她,眉头松了松,悄悄抬手招她入内。
  兰昀蓁步子极轻地推门进了书房。
  只见房间里,老太爷坐于主位的大红酸枝太师椅上,手中托着一青花瓷茶盏,泰然品茗,神情并不因堂小姐的母亲悲恸痛哭而有一丝动容。
  二爷聂纮翘着二郎腿,松散坐于右侧的官帽椅子上。他手中持一柄梅鹿乌金木折扇,在手旁的红木雕花桌面上一下一下轻敲着,吊眼睨着那对母女。
  那位堂小姐呢?
  此刻安静地低垂着头,双手搭在膝头浅色竹纹旗袍之上,默默无言地坐在母亲身旁。
  她额前乌黑齐整的刘海儿敛去了那双忧郁哀伤的眼眸,兰昀蓁只瞧见她脸色发白,唇上已失了血色。
  瞧上去约莫也才十七八岁的年纪……
  兰昀蓁在聂缇身边落座,后者轻拍了拍她手背:“今日可忙坏你了?”
  “不忙的,大多事情早已安排妥了。”她微微摇头,视线直落在那位堂小姐的脸庞上,“这位堂妹,我似乎鲜少见到。”
  聂缇不由得低声慨叹:“她是六房里的女儿,你六舅舅过世得早,她便一直随她母亲在府外过日子,每月府里都会照例发月钱,她二人难得回来。”
  她如是说着,兰昀蓁便有了些许印象。那位英年早逝的六舅舅在一众子女中并不得聂老太爷关注,他逝世之后,其妻女在府中更是成了两个透明之人,如同外客。
  “……知蕴今年才方满十八,可那人都已至不惑之龄,年岁便是同二爷比也相差不了些许,如何能将她嫁过去啊……”六舅母的带泪脸庞方从帕子里挪开没一会儿,开口言语了几句,又不忍掩面涕泣起来。
  聂纮听罢,合起扇子在雕花桌上沉沉地敲了两下:“这话便是不对了,年龄差得大,岂不是好事么?那男人是个银行家,家财又殷富,且今后总归是要走在知蕴前头的,届时那些资财不就悉数交由到她手中打理了?”
  “六弟故世得早,没能给你母女二人留下何物傍身,除去府中每月送去的月钱,你们哪还有旁的依靠?”聂纮微微攒着眉头,语重心长道,“你这做母亲的也不知好好地为知蕴打算一番,她若嫁得好了,你的后半生也才能安宁度日啊。”
  言罢,聂纮摆首叹气,兀自饮起元宝茶来,六舅母却是啜泣得更为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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