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兰昀蓁静静地瞧着他双眼。他眼眸漆黑,她可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唱片缓缓地转着,这只曲似已唱了许久,她听见唱片里胡琴的音色,曲调婉转,从容舒缓,奏琴之人拉得情感丰富。
  老太爷常听这《玉堂春》,她隐约记得,这是唱到了王金龙答应苏三开脱死罪。
  柔黄的灯影将一切都映得缱绻缠绵,他靠在沙发深处,她坐在他大腿上,头比他的略高一些。
  ……
  屋外的鹅毛瑞雪纷飞飘荡,房间里,深青的锦缎窗帘上映出幢幢灯影。
  唱片不知何时已放完了,却无人去料理,唱针未由人拨开,此刻直在里头打着旋儿,发出单调而枯燥的摩擦声。
  房间进门处的香樟木镶青石面插屏上,琉璃灯盏的浅黄柔光缱绻地拢着,映出两道人影落在花鸟山水的题字青石面上。
  隐约的,传来细微的、唇齿相接的声音,镶青石面的插屏上,两道人影离又合。
  不知何时,那唱针之下的索然寡味,渐渐地已被缠得活色生香。
  衣裳摩挲一阵,兰昀蓁的唇从他温热的唇上离开,两人的前额相依偎着,鼻尖似有若无地勾在一起。
  她眼眸低垂着,目光随微凉的指尖一道,自他下巴、双唇、鼻梁,再轻轻抚过他眼尾。
  这些年留洋海外,西方金发碧眼的英俊男子她阅过不少,但无一例外,没有哪一人能让她入眼。
  亦或者讲,她偏是爱这般中式男子,如指尖下的这位,图国忘死,赤心奉国。
  贺聿钦微仰着头,枕在沙发上,同她凝眸相视,纵容她微凉的指尖肆意在脸庞上游走。
  他的唇色渐染绯红,是沾上了她口脂的缘故。
  古人曰,“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他原先从不觉口脂馥香。
  少时,每至新春那几日,府中小辈会聚在后院放炮仗,同堂兄弟们颇爱这传统项目,女孩子们却偏爱往归宁的姊姊的闺房里跑。
  端由无他,同堂姊妹们都与他差不了几岁,正值锦瑟华年,初尝施丹傅粉,心中总归好奇。
  出嫁了的长姊有当下时髦的唇脂,会笑吟吟地给她们每人嘴上都抹一点颜色,在新年伊始让每人心中都喜滋滋的,又不至于叫古板的长辈们瞧出来,被罚家法。
  他曾无意在长姊房门口拾到过断了的一只,并无旁的香气,只有扑鼻的油脂与蜂蜡的味道,颜色是单调的朱红,远不及她唇上的半分活色生香。
  她低了低头,又是偎脸接唇一会儿,时间似被拖得冗长,她披散在肩背上的乌发滑落在他胸膛,有几缕从领扣解开的衣领外钻进去,柔软发丝将皮肤撩得泛起微微痒意。
  又是那一股玫瑰梳发油的香气。
  贺聿钦曾嗅过多次,也忆过多次,这回却是真切地将它浸于肌肤,浃于骨髓。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由她手腕拊上脖颈后方,两人的身体皆逐渐温热起来,兰昀蓁能觉察出他掌心渗出细汗。
  “进门时,不知要将外衣脱下么?”她手撑在他胸膛,借力支起身子,抬手去探他额温。
  其实方才额贴着额时,已然感知过温度几何,可又忆起他上回旧伤反复发炎,总无法宁心。
  “那时见你倚窗听曲,有些出神。”他低笑,宽大的手掌从颈后落至腰际,“酒饮多了,体温便虚高,无需忧心。”他安抚着。
  兰昀蓁将撑在他身上的那手挪开,见他胸膛前的军装已被自己揉得有些发皱,抬手捋了捋:“外衣脱下来,你在此处歇一会儿再下楼可好?”
  贺聿钦默然一笑,自无二话。
  兰昀蓁将他外衣解下,起身拿去挂衣帽架时,却忽地被他捉住手腕。
  她回身低首望他,只瞧见他闭了闭眼,淡笑着:“发梳修好了,放在暗袋里。”
  “好。”兰昀蓁莞尔。
  她将衣服挂在进门处的衣帽架上,自上而下捋平整,摸到了他所说的、那把自己的发梳。
  但又似乎……不大对。
  兰昀蓁伸手朝暗袋里探去,将东西取出来——手心里握着的,是打磨好的两把发梳。
  仍旧是紫檀木的,有一把上隐绰可见她的名,是原先的长梳无疑。大抵是梳子断得厉害,再难复原,只好做成两把。
  她看着发梳原先平滑无痕的那一头,那一柄上,此刻已被精雕细镂地刻出了纹路。
  兰昀蓁转头看一眼贺聿钦,他人倚靠在沙发上,双眸阖着,憩得很安稳。
  借柔和光影,她垂眸认出那半柄紫檀木发梳上雕镂出的,正是一朵栩栩欲活的玫瑰。
  屋中只余下唱片机细微的摩擦声响,兰昀蓁指尖轻轻抚过那朵精细刻出的玫瑰,脑海中似能浮现那人当时在灯盏下手持刻刀的用功。
  他那双手向来是握枪握惯了的,她未曾想过,这般精工细巧的活儿有一日也能让他亲自动手。
  她又望了一眼歇在沙发上的那人,温和地收回视线,静静取走一把,将余下的那把放回去。
  第38章 若幸逢春令(1)
  “说来也稀奇, 都快三月了,天气竟还有这般冷意。”弥月手持着火钳,一面往卧房里的黄铜雕花火炉子里添置炭火, 一面对立在窗边的兰昀蓁道。
  “料峭春寒,总会冷些的。”兰昀蓁回她道。
  她半倚在窗框边,双手揣在烟粉色宋锦兔绒暖手筒中, 额角贴着玻璃, 垂眸望向屋外院中的那棵老榕树。
  虽是寒风凛凛之时, 可那老榕树仍旧枝繁叶茂, 即便是在年前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也不见其颓势。
  弥月瞧着她:“小姐仍在瞧庭院里那棵老树么?”
  她点头:“榕树虽四季常绿,却也难见长势这般好的。”
  “前两年冬天小姐不在府中, 未瞧见那棵老树的枝叶长得有多盛。”弥月的嘴张了又阖上, 硬生生将刚起兴的话头压下去。
  兰昀蓁转头瞧她,笑了:“想说便说吧,这是在我卧房里,倒不必太规矩。”
  弥月得了她的话, 一双杏眼笑眯眯地成一条缝:“弥月是在下人房里听张妈讲的,她说, 二爷前几日又叫了阴阳先生来府中看风水, 那位瞎子先生一瞧庭中老树势高而叶盛, 便讲它是吸了人的精气, 才得以在凛冬之季里长得如此繁旺。”
  兰昀蓁听罢, 顿了半晌:“老太爷可知晓了?”
  “张妈说老太爷向来不喜阴阳风水之事, 二爷自个儿正着急呢。”弥月摇着头, “昨日午后她收拾碗筷, 瞧见二爷碗中的饭菜都未动几筷子。”
  闻言, 兰昀蓁心中细细思忖着,弥月以为她倦了,便放下火钳去燃安神香,嘴上替她抱不平:“都是大姑爷给小姐寻了一桩好差事,这几日贺家大少奶奶病情又重了,小姐都未曾好好歇息过。”
  “凛冬气候不好,大少奶奶病得很不容易,作为她的医生,去得频繁些是应当的。”她掩上窗帘,将暖手筒取下搁在床尾,“药箱可收拾好了?今日下午我还需去一趟贺家。”
  -
  贺家老宅里。
  卧房的门窗紧闭起来,房间里的纱帘被拉上,显得光线暗而幽。
  兰昀蓁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觉得似乎吸到肺腑之中的都是沉闷浊气。
  她眼瞧着丫鬟服侍着邵元菁将补药喝下,眉头细微拧起:“虽说这几日温度骤冷,你的身子不得着凉,但却也不可让房间里一点新鲜空气也不透。”
  盛在白瓷碗里的深褐色中药堪堪只被喂下去半碗,邵元菁摇头,拿过帕子抆拭干净嘴角,那伺候着的丫鬟便熟门熟路地将药端出去。
  听见房间门被阖上的声响,邵元菁淡淡道:“那些人一日要上楼来瞧我几十回,看看我是否还有气。”
  这话说得很重,兰昀蓁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那些人,明面上所指的是宅子里的下人们,实则点的是他们背后心怀鬼胎的事主。其中或许有贺家的人,亦或许,连邵家的人也纠葛其中。
  “我父亲欲将姨太太生的女儿送进贺家做续弦。”邵元菁的头靠在软枕上,她将帕子揉在手里,掩住唇角的咳喘,苍白一笑,“文则不肯告诉我这件事,但我都知晓了。”
  “我娘是从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封建女子,自听闻这种消息后,除了整日在房中掩面低泣,也不敢违背丈夫的意愿。我晓得她虽为我心伤,却也觉得从邵家再挑一个女儿嫁进贺府,总比让外人来做续弦要好。”
  邵元菁朝她淡淡笑了下:“你说,知晓了这么多事,我不关门,如何心平气和?”
  “如此一来,关门也好。”兰昀蓁听罢,心中也忿然,“或许正是因着周遭之人对病情随意揣测,你才会这般胡思乱想。人之病苦,有外同内异,亦有外异内同,要真似他们那样一眼便可看穿生死,那世间便无需医者了。”
  “还是头一回见你言语时都携着脾气。”邵元菁的脸上难得笑得有生气,“你今日久留一会吧,我叫了二房里的小妹到我这来玩,你刚好也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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