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高瞻一番话,说得诸位同窗心中皆慷慨激昂,有人又回忆起来,“我记得那时聿哥在靶场练完枪后最爱往尚武堂跑,尚武堂厅门两侧贴着楹联,字题……”
  “报国有志,束发从戎,莘莘学子济斯望;尚父阴符,武侯韬略,简练揣摩成一厅!”高瞻的眸底闪着微光,声音铿锵,一字一句道出下文。
  不止是他,其余人皆齐声道出口。
  似铿金戛玉,掷地有声。
  贺聿钦只静静听着,目光温润地注视着众人,嘴唇边携着浅淡笑意。
  众声之齐,引得旁人侧目,有相熟同僚瞧见了贺聿钦,忙端了酒杯笑着上前,挨肩搭背地起哄要他饮下。
  贺聿钦酒量尚可,此刻倒还算清醒,但奈何高瞻酒意上头,嚷闹着帮着敬酒之人一同拦住他。
  一时间,他成了群起而攻之的不二之选。
  舞台上,乐声袅袅婉转,数杯烈酒下肚,酒酣耳热,他已不胜杯酌。
  高瞻不知在第几杯时便已酩酊烂醉,歪歪斜斜地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省人事。
  他瞥了眼他,眸底含笑。今日着实高兴。
  “聿哥,作为昔日同窗,我敬你一杯!”
  又一杯酒出现在贺聿钦眼前,他一手拊在酒桌上,半倚着,另一只空出的手微截停那杯酒,抬头朝来人微笑:“今日不胜杯酌,择日定当尽兴。”
  “这怎么能行?”率先敬酒的那人笑着不依不饶,“我们这些戎马征战的人,哪来那多择日?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话说着,众人笑起来,好一片语笑喧阗中,竟有胆大的往贺聿钦身侧推女子。
  贺聿钦虽已是玉山将崩之醉态,却仍保留着一丝清醒与理智,同身遭贴近的歌女拉开距离。
  “贺少将军,贺少将军。”一簇簇军装之中挤进来一堂倌,堂倌手中端一木盘,其上放置一樽茶盏,“楼上送下来一盏醒酒茶,给您的。”
  醒酒茶?他不曾要过。
  贺聿钦瞥了二楼一眼,那处的红绿珠帘在空中微微摆着,似隔非隔,却瞧不真切人影。
  他淡淡收回视线,抬手拎起茶盖,茶盏中弥漫出的那股子茶香沁入他鼻息时,他心底便骤然明了了。
  那盏青花缠枝莲六边盖碗内盛着的不是旁物,而是那熟悉且难以忘却的茉莉香片。
  茉莉的清香在浓酽的烈酒气味中更显淡雅绝尘,那般难求的香片,那般茶艺精湛的人,如此一来,答案似乎只剩下一个。
  贺聿钦的眸底清明几分,却仍作五分醉意,抬臂挡住几位老同学们围上来的酒盏,面上含笑:“有一熟人,我去打声招呼。”
  这个由头,倒叫众人不好拦他了。
  有人侃笑:“莫不是上海滩的哪位红颜知己,将聿哥的心魂都勾离了?”
  “欸,可不要乱讲,聿哥向来束身自好,身边哪里来的粉红佳人?”
  贺聿钦低笑不语着离场。
  “她人在何处?”他侧头问堂倌。
  堂倌手中仍端着茶,回:“三小姐在楼上定下了一间房。”
  第37章 昭昭可知意(4)
  贺聿钦自旁侧端着白手巾盘子的侍生那里取了一块手巾, 展开细细地擦拭着双手。
  消过毒、又洒过花露水的手巾尚还冒着热气,摊开后空气里的白雾渐渐升腾又弥散。
  “不该说的,不要乱说。”他擦净两手, 小费裹在手巾里,搁在那盏茶边。
  手巾敞口处,隐约露出一枚银色子弹。
  堂倌慌忙点头:“晓得的, 晓得的, 少将军放心。”
  贺聿钦淡淡收回视线, 径直去乘电梯。
  他被人瞧见并不要紧, 但若有人将二人牵连在一起,风言风语一经传出,被聂老太爷知晓, 只怕于她无益。
  -
  饭店里集中开着暖气, 房间里的窗户闭着,屋外的雪花只能轻飘飘地拂过玻璃花窗,很是暖和。
  兰昀蓁本披了件狐裘肩的美人氅在旗袍外,此刻房间里暖烘烘的, 她便将氅衣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踱步到房间一隅, 将那里的红木底座铜水莲花喇叭留声机打开。
  摇柄嘎吱转了好几圈, 唱盘上的深黑色唱片愈快地旋起来, 她将唱针轻轻搭上去, 灌进唱片里的戏音就这般绘声绘情地流溢出来。
  兰昀蓁倚窗立在一旁, 静静地听了片刻, 又觉着这曲快了一些, 纤纤玉指拨弄着音速拨片, 一点点徐缓调着, 听那曲戏逐渐变得迤逦迢迢。
  房门是虚掩着的,羊毛地毯吞湮了军靴的步履声,她本是抬头欲望窗外瑞雪,却瞧见半立在门外的那抹峻秀身影。
  贺聿钦左手拊于红木门框上,半只军靴踏进房间里,房门被手掌敞得更开,铅黑的眸子越过门口半遮掩的香樟木镶青石面插屏,径直落在她脸庞。
  他面色比往日要多几分醉意,望向她的眼眸却又比故作的醉态多几分清明与温和。
  “怎地不进来。”兰昀蓁半倚在玫瑰花窗边,秋水似的一双眸里蕴着笑,偏头瞧他,纤薄的后脊隔一层绸缎窗帘布,挨着冰凉的玻璃,“茶可喝了?”
  贺聿钦将门阖上,摇头笑:“还未。”
  他傍门倚着,眸色沉沉地望了她好一会儿,见她娉婷一人,似陷在柔软的锦缎窗帘里,帘布深青若染层叠橄榄。
  那颜色极好,衬得她肤胜凝脂,尤若裹挟在绫罗软绸中的翠羽明珠。
  铜花留声机上的深黑唱片悠悠旋着,放的是梅兰芳的《玉堂春》。
  京剧戏音圆润流丽,似潺湲冷泉流淌,听上去缓纾切近,却又杳然离去。
  “今日怎会在此?”酒酣后身子也微微发热,屋中又开着暖气,有些许闷,贺聿钦走到真皮沙发边坐下,抬手松了松领扣,掀眸看她。
  “干妈今日与人有约,我陪她一同来。”兰昀蓁从窗边走到茶台前,斟上一盏茉莉香片,“方才立在扶栏边,瞧见楼下礼桌上的酒杯叠得高高的,不知其中有几樽是递到了少将军唇边?”
  她将热腾腾的玉瓷茶盏递上桌,茶杯还未碰到桌面,贺聿钦便抬手接来。
  两人的手指于不经意间擦过。
  她的手指很凉,房间里的暖气开得这般足,也不足以温暖她一些。贺聿钦淡笑着看她:“今日同僚之聚,又与许多保定同窗重逢,心中欣悦,不由得便多贪了几杯。”
  兰昀蓁环抱着手臂立在一旁,静静地低首望了他好一会儿,眉头逐渐细细拧起:“你是不是……不会回拒女子的邀请?”
  贺聿钦啜饮一口清茶,直看着她,面容不解。
  “我给你递茶,你总接过去,方才楼下那歌女递酒到你唇边,你也不回拒。”
  烈酒饮得多了,后劲便一点点攀上来,贺聿钦的头此刻胀热得很,耳畔听闻她语气温温柔柔的盘问着,却又好似春风拂柳条似的抚平了心中的燥热。
  他低低笑了:“在楼下时,那么多杯酒一时凑到面前,哪里分得清是谁人递来的?只好谁的也不接,立在原处不动作。”
  铜花留声机里的戏音正唱至三堂会审那折,咿咿哑哑的,靡人倦怠,许是醉意袭来,贺聿钦阖了阖眼,靠在头枕上闭目憩息。
  兰昀蓁见他领口处最上的三粒纽扣随意松散开,连露出的颈部肤色都染上一层醺意,琉璃灯盏搁在长短沙发之间的圆案几上,洒落一层浅黄光泽至他鼻梁,映下一片高挺的灰影。
  同平日里束装清整的他相比,此时的他更似醉玉颓山,依旧不变面如冠玉,多添几分的是酝藉风流。
  她走上去,用微凉的手摸他的脸,掌心下渐生一片滚烫。
  “身子这般烫,是喝醉了还是发烧?”她换依旧携着凉意的手背挪到他前额。
  贺聿钦微眯着眼,循那片凉意,顺势捉住她手腕,将她扯落跌坐在自己腿上,又及时揽住她的腰肢。
  旗袍的料子柔而薄,即便还隔了层军裤,她依旧可感受到他的体温之高。
  一只手的腕子仍被他紧握着,她另一手搭在膝头:“是真醉了?”
  紧挨着的那人却不答反问:“同是茉莉香片,为何你泡出来的香气,便格外浓些?”
  他微微垂首,清隽的一张脸便离她只差两指宽,温热的鼻息携着酒香喷洒在她掌心,让她蓦地发觉,一个男子竟也能生得如此靡颜腻理。
  许久未听她答复,他将她的手腕抬至唇边,偏头亲了亲她脉搏处。
  “为老太爷才学的。”兰昀蓁坐在他怀中,回他,“从前不通茶道,但奈何他老人家喜欢。”
  喇叭花留声机那处传来的戏音婉转悠扬,似要绕梁遏云。
  贺聿钦渐渐忆起来,那时在游轮之上,她的房间里,二人对坐手谈时,她也是如是讲的。
  “长嫂说,你喜欢文学诗集。”贺聿钦睁眸,深深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温情,三分酒意为他凛然的眼型添上朦胧一层柔和,他静静摩挲着她手腕,“当初留洋,你若能学自己喜欢的,不会比现在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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