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被挟为人质的兰昀蓁脸色霎地又白几分,纤弱的肩头微微颤抖着,眼底一片惊恐。
  人群之中,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出:“你放了她,我给你做人质。”
  嘈杂窃窃的私议声中,这道铿锵而沉静的声音便尤为分明。
  许奎霖抬高双手,举过头顶,掌心朝前,缓缓迈步向他二人而来,头脑冷静,面色从容:“你要的车 他们会备好,就停在东侧门外,但你要先放了她,我可以跟你走。”
  言罢,许奎霖的视线投向兰昀蓁,后者细细地蹙着眉,频频摇头,神情担忧。
  他与他二人相隔仅有三米左右,许奎霖的眸子温和凝视她,压低声音,用身后那群武官与宾客们听不见的声音安抚道:“别怕,我定让你平安离开这里。”
  他对上唐培成的视线,低声自若道:“许氏航运掌管多个码头与航线,你若放了她,我可以安排你走暗线离开,保全你性命,那些人不会知晓。”
  “你别过来,太危险了。”兰昀蓁急忙唤住他。不论是出于对他自身的安全考虑,亦或是出于确保唐培成的顺利逃脱,她都不愿让他再上前。
  唐培成冷峻着脸色:“别耍花样,这套无用。”
  东侧门外,车喇叭被按响三两声,许奎霖身后,一名武官上前几步,以手掩唇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听罢,微微颔首,那名武官又退回去。
  “车子已备好了”许奎霖抬眸看向他,抬头时,金框眼镜的镜片后倏地反过一丝光亮,“我跟你走,或者死路一条,选择权在你。”
  背后挟住她的人收紧了手,她瞧不见他的神情。
  兰昀蓁煞白着脸,用自己最大、略微颤抖的声音,冲身后的人质问:“你不是要一辆车么?车已给你安排好了!”
  唐培成会意,厉声呵斥了一声闭嘴,枪口又抵她的额角紧了些许,梏住她的肩膀一并往门口缓步退出。
  人群后头,贺聿钦的脸庞离她愈来愈远,她好似瞧见他剑眉依旧紧拧着,盯着这边一刻也不分神。
  门外也有官兵把守着,但那些人见他挟持着兰昀蓁,也只能以长枪紧紧盯着他,徐缓着步子将出口让出来。
  “一会儿我会在第三个路口后将你丢下,皮肉之苦难免,你多担待。”唐培成低声对她。
  这番平和的语气,是有史以来的第二回。
  兰昀蓁微侧着头:“做戏要做全,你不必顾虑。”
  也就是这一稍许侧头,让她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立在二楼处,身旁没了上回见面时的两个武官,孑然一身,他自己手中持一杆长枪,此时枪口对准了她这边。
  但他的目标,不会是她。
  那便只能是——
  兰昀蓁望着那处的眼眸骤地放大。
  短短一瞬,她瞳仁里映射出惊慌、急切,以及……那一抹冷然的萧宪的倒影。
  一切的人物和时间都似是被纳入了一部慢帧的黑白电影,缓缓流动着。
  依旧是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她望着那里,不顾一切地摇头,眸底处只留那无限在她瞳孔里放大的、黑漆漆的枪口。
  离唐培成最近的她的手,在一瞬间攥紧他小臂,唇色苍白的口方张开,才将将喊出一个字,便随之湮灭在刺耳的那声枪响之中。
  兰昀蓁倏地紧紧闭眼。
  一道锐利的风从她左耳的鬓发边擦过,她听见子弹射进肉躯里,与肌肉、与血液磨砥的细微声音。
  身后的唐培成像是肺腑里被抽走了氧气,窒息地轻微喘息了一口,呼吸声戛然在半道。桎梏在她肩颈前方的那股气力就这般缓缓地松了劲儿。
  唐培成绕过她身前的那只手臂尚未放下,五指松散垂落着半搭在她左肩头,往下倒地时,成年健硕男子的身躯很重,左肩上那股下沉的力险些将纤弱不堪的她也一并拉倒。
  她恍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众人惊异的脸色,有人的视线害怕又嫌恶地落在她身后的地面上,有人惊诧地抬头望着二楼茕茕而立的萧宪,唯独无人注意她。
  渐渐地,视线被湿润、被朦胧,她又隐约望见了贺聿钦那张脸庞。
  他的脸好似再无表露过多情绪,目光直落在唐培成瘫倒在地的身躯上。
  脸颊上一片冰凉,兰昀蓁抬手一拭,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然泪流。
  奇怪,当真很是怪异。
  从医多年,她自诩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场景,从最初刚入行时的每每触动,到长久后的习若自然,她以为在这方面自己已然熟能麻木,却不知今日,一条她本能挽救的、毅勇的性命,在离生的出口只差几步之遥时于她背后重重倒下,是一件有多让人痛心的事。
  兰昀蓁双手掩嘴,躬下身子,肩膀耸动着靠在一隅,一闭眼,滚烫的泪便缄默地顺着脸颊滚落,湿咸的泪水流进五指之间,捂得久了,蛰得她皮肤刺痛。
  许奎霖望着地面上的唐培成怔了稍许,及时回神,上前脱下外套给兰昀蓁披上,将她的肩头裹紧,揽在怀里,急切察看:“他可有伤到你何处?”
  兰昀蓁一言不语,任由许奎霖揽住自己,脸上挂着浅浅泪痕,怔忡地看着冰冷地面上,倒在一片殷红的血泊中的唐培成。
  他的脸侧压在地面上,嘴还微微张着,眉心有一枚嵌进去的子弹,鲜血由伤口往外流,脸颊一半是干净的,另一半浴在血水里,没了气息,双目未瞑。
  他的左手手心里似乎紧攥着什么东西,她看得真切,那是她塞给他的,可以拿去寻青锁的那块深藕荷色手帕。帕子露出一角,死寂地躺在血泊里。
  外圈的武官冲上来要将唐培成的遗骸拖走,她未看见贺聿钦人,却看见高瞻面色严峻地带人上前拦下。
  “去医院!”许奎霖低眸瞧着她惨白的脸,欲将她抱起,对匆匆赶来的随行秘书喊道。
  兰昀蓁抬手按住他手臂,朝他轻轻摇了头。
  许奎霖虽神色担忧地看向她,却也未有强行动作。
  她强撑着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将肩头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站稳了身子,谁也没有看,步子轻轻地走出了那扇东侧门。
  第29章 醒时泪满裳(4)
  聂府客厅里。
  丫鬟弥月手中拿着干毛巾给兰昀蓁绞干刚沐浴完的湿发。
  聂缇得知她经历了何事, 心底止不住地后怕,亲自去小厨房里煮了一碗茯神汤给她驱惊。
  兰昀蓁面色淡漠地坐在长沙发中间,身旁的弥月瞧了她许久, 鲜少见她如此,心中不免担忧,轻声细语地问她道:“小姐, 不若去楼上卧房里边歇着边等三姑太太吧, 她心疼你, 定不会介意的。”
  兰昀蓁抿着发白的唇瓣, 闭了闭眼,脑海中全然是酒楼里的那般场景:“姨母不会介怀,但老太爷尚有话要问我。”
  弥月在她身后绞着青丝, 面色不解:“可……翟管家也未曾告知过呀。”
  她轻轻摇头, 低首不再言语,弥月怕自己嘴笨惹得她心伤,便乖巧地噤住声,手中换一条干毛巾麻利地为她绞干头发。
  那道熟悉的拐杖杵地声再度于跟前响起, 弥月闻声望去,果真见聂老太爷拄着那柄紫檀木拐杖走到客厅主座的太师椅上坐下。
  小姐果真料事如神。弥月看了一眼兰昀蓁, 见她微微抬首, 唤了一声老太爷。
  “今日之事你受苦了。”聂老太爷摩挲着手中的红玉狮头, “本是一场商宴, 却叫这种人混进来, 搅坏一锅粥。”
  兰昀蓁敛眸回:“昀蓁并未伤到哪里, 您老不必挂心于我。”
  “你未有事那便是最好。”聂老太爷观望着她, “只不过, 那时候你怎会在那里被刺客挟持住?”
  老太爷讲后半句话时, 深邃的比鹰的一对眼将视线直直投向兰昀蓁,落在她脸上。
  她自若答道:“我在邮轮上,曾与周府的小姐相识,那时本是起身去同她打一声招呼,不料走到半途,突然发生这种事。”
  “爹,这种事情发生在蓁儿身上,您就别问她了。”身后,聂缇端着一盅茯神汤走进客厅,听见这番对话,嗔怪老太爷道,“总想着那些场景,多吓人呐。”
  聂老太爷并不理会三女儿的劝解,仍凝视着她,抿着唇角一言不发,须臾后严肃道:“今日那萧家小儿,为何会开枪射杀刺客救你?”
  闻言,兰昀蓁淡笑着摇头:“您这话便是太高看昀蓁了。萧宪射杀那人,并非是为我,正真推着他开枪的是军阀背后的利害关系。他杀替皖系杀了刺客,是朝他们打出示好的信号弹,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顺道救下了我,也得了日后聂家的一份人情,无论如何他萧宪也不亏的。”
  “那萧宪呀,正是既要做这英雄,又要拯救佳人,两头都占去好处,自个儿倒不落下风。”聂缇在兰昀蓁身旁坐下,柔和地对老太爷道,“爹,蓁儿说的倒也在理。”
  聂老太爷摩挲着掌下咆哮着的红玉狮头,深深地瞧了一眼她:“行了,天晚了,你今夜便好好歇息吧。”
  兰昀蓁微微低头应下,听着他的拐杖声远去,身旁的聂缇将盅递至她手边:“趁热服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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