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么,你是想物归原主?”高瞻眯起眼打量着那圈佛珠,“佛珠么,在外行人眼中长得都大差不差,我母亲长斋礼佛多年,家中的念珠数十上百串,除开质料不同,其实模样何其相似,你要想寻到这物什的主人恐怕也是煎水作冰。”
楼下的大舞台上歌舞升平,宴席东侧,有几位贵太太与千金小姐们谈笑风生。
高瞻的眼神一定,下巴微扬着指向底下那群披罗戴翠的人:“喏,我家那位干小姐倒也有一串,是母亲给她求来的,与你手中这串倒也长得差不多,不过她现今好像不戴着了。”
贺聿钦顺他所示意的那个方向看去,眸色一顿。那群锦衣绣袄的女眷之中,此时被围在瞩目焦点处、言笑晏晏的正是兰昀蓁——高瞻口中所指的那位“干小姐”。
高瞻在一旁轻晃着酒杯:“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就在她两年前去国外留学的时候,母亲持斋把素三日,特意到静安寺上香祈福,为她求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那可是件稀罕物什,据说珠身用的是珍贵的降真香所制,闻之忽而花香、忽而蜜香、忽而果香,香气极富变化,全上海独此一件。她老人家对我都未曾这般上心过,你说说看,这还不算是偏心?”
他后半句的口吻甚含打趣,贺聿钦却将视线落在楼下兰昀蓁柔情绰态的那张脸庞上。
“你手中这串佛珠虽小,但我瞧着却属实眼熟。”高瞻拧了下浓眉,抬手要去捉他手心里那串佛珠,欲细致打量一番。
贺聿钦的手臂往身侧抬高,五指一瞬间收拢,握成拳头,将佛珠全然围裹住:“听闻培成今日也来了宴会,你有见着他?”
高瞻瞧他不给,唇角一勾,耷拉着眼皮半睨着他:“神神秘秘,顾左右而言他,我看呐这哪是你捡来的?只怕是哪位小姐留给你的罢!”
贺聿钦神情淡然,并不理会,五指仍握拳,不露佛珠分毫,手收进裤口袋里,又空荡荡地拿出来。
“他于商会办宴的前两日问过我一句,不过也没了后文。”高瞻回他先前的那个问题。
贺聿钦剑眉微拧,默了片刻:“派人将会厅上下找一找,务必将他人找到。”
今日这场盛筵本就是打着商业交流的幌子,旁推侧引地叫陶猗之家为军阀割据的开支买单,军阀手中只要一拿到这笔钱,便会补上财政赤字,再立即添置军火,投入接连不断的战争之中。皖系军阀的高级军官今日也在场,以唐培成的性子,指不定会操之过激。
高瞻见他神色凝重,顿有所悟:“好,我即刻派人去寻。”
……
大台中央,商会总会长在其上致开场辞。
兰昀蓁端方地坐在席间,眼眸一抬,却意外扫过一处掠影。
众人的谈笑风生中,她视线追上那片浅灰的身影,迅速移动,终了在下一个暗花帘出口捕捉到他——贺聿钦也在此处,不过他眉头深深皱着,神色凝重,步履很是匆忙。
约略是出了什么急茬儿,她如是想着。
总会长的开场致辞不过少顷便发表完毕,台下众人掌声雷动,一片嘈杂哗然之中,兰昀蓁起身欲离席,不料却被坐于前端的聂老太爷以杖拦住。
“宴席方开多久,你便坐不住了?”聂老太爷眉间微攒。
兰昀蓁低笑回:“方才瞧见了熟面孔,便想去寒暄一番。”
聂老太爷苍老的手拊在文明杖之上,掌心下的那只红玉狮头狞髯张目,张着血盆大口,似在嘶吼咆哮。他严肃的脸微微偏向后方,侧目俨尔睨着,视线自然地往下落在她皮鞋尖头,并不正眼瞧着她:“许府的几位长老已在同胡家商夺婚期,你也应注意点分寸,免得旁人言三语四,隳节又败名。”
兰昀蓁闻言一怔,片刻后反应过来,老太爷当是以为她要去寻许奎霖。
“昀蓁不敢。”她低首回道。
聂老太爷叹气,拂手任凭她离开。
第27章 醒时泪满裳(2)
她方上二楼, 迎头便碰上一人。
胡慊正从二楼洗手间出来,转身往右拐时,瞧见了兰昀蓁。
他似乎很是意外, 神色忽地紧张起来,视线却又忍不住去打量她的脸庞。
兰昀蓁脚步放缓了些许,静静地瞥了他一眼, 没有要停留的意思。
“云……兰小姐还请留步!”胡慊见她要走, 险些脱口而出, 急忙唤住她。
兰昀蓁停下脚步, 回身淡淡地看向他:“胡次长?可有要事?”
胡慊深深地望着她:“也并非何要事,只是觉得兰小姐与我的一位故人模样十分相似,也不知你们是否认得?”
兰昀蓁闻言淡笑:“哦, 那么敢问次长口中所讲之故人是何身份, 与你又是何干系?”
胡慊面色紧绷:“她……是我曾经的一位友人,如今已过世多年。”
“你今年有多大了?幼时可否长居于上海?家又住在何处?”胡慊一股脑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连连追问,似是迫切欲知晓答案。
兰昀蓁不答反问:“我记得胡次长是在政府交通部门就职, 而非内务部,您这些话问下来, 倒颇似是要盘查我的家底。”
胡慊觉察到自己的失态, 忙圆场道:“……聂老太爷寿宴当晚, 我瞧你同婉兮大抵差不多大的年龄, 便也是随口一问。”
兰昀蓁笑而不语, 见他甚是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断续着还欲再说些什么。
“你从前可去过……”
“老胡啊, 你在同谁讲话?”一道平和温婉的女声蓦地插入。
杨氏从另一侧楼梯上楼, 只能瞧见胡慊的后背, 却瞧不见他身前方的兰昀蓁。
“轮船公司的方老板找你有事要谈,你……”杨氏的声音在看见兰昀蓁的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面上和善的笑容瞬间僵住,愣在原处:“你怎么在这里!”
胡慊低头缄默不语,方拭干洗手水的帕子此刻又揾去额间的细汗。
杨氏瞅一眼胡慊心虚的脸,转而紧张地盯向兰昀蓁:“你二人在这里都说了些什么?”
兰昀蓁从容淡笑:“胡太太看上去很是紧张,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杨氏的手揽紧了些肩头的黑色毛绒披肩,勉强镇定几分:“倒也不是,只不过看见兰小姐也在此处,颇有些意外。”
“胡太太每次见我脸色都不大好,貌似对我颇有些成见?”
杨氏强笑:“兰小姐说笑了,我与你不过见过两面,又何来成见呢?”
“是么,倒是我误解了。”兰昀蓁淡笑,“我还有事,便不与二位多聊了。”
兰昀蓁抬步离开。
胡慊恍然间抬头,面容怔忡的立在原处望着她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身后隐约传来杨氏尖锐的质问,她似是与胡慊争执起来,后者不耐烦地解释着,二人吵得很不愉快。
兰昀蓁敛眸,将身后的二人抛之脑后,目光扫向先前贺聿钦站过的位置,那处只余下一名手托红酒盘的侍应生。
她上前问道:“你好,我想问你方才可有见过贺少将军?”
侍应生思索后答道:“您是在寻贺聿钦贺少将军?方才也有人来寻过他,不过还没问两句却又匆匆往楼下去了。”
兰昀蓁心中疑惑:“那人你可认得?”
侍应生笑着摇头:“今日来了许多大人物,我也认不齐全……只记得那个人穿着西装马甲,头顶一只黑色船型帽,遮住上半张脸,但嘴唇紧绷着,神色瞧着很是严肃紧张,像是有要紧事。”
“好,我知道了,多谢你。”兰昀蓁拧眉思忖片刻,“那人下了楼后,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会厅的东南角。”侍应生单手空出来,手越过扶栏往楼下指了一个方向。
她顺势往下望,侍应生的手指所指之处,正是今日到场的皖系军阀的桌席。
兰昀蓁的心脏砰砰跳着,紧锁着细眉,匆匆下楼。
演讲台上,商会的总会长隆重介绍着今日宴席的“特邀嘉宾”,一位身着卡其色军服的军官立在一旁等待着接过话筒,他肩头上缝有金线绣制的肩章,其上绣有军队军徽及番号,看着应当是高级军官,深褐色的皮带上挂有一把手枪,面色庄严又肃穆。
兰昀蓁加快步子,眼眸快速扫过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处所。
耳畔传来商贾们的窃窃私语:“这才是今日商会宴会,在幕后唱主角的人啊。”
从方才跟侍应生的讲话中,她大抵猜出那个同样在寻贺聿钦的人是唐培成。
他为人刚毅,敢做敢为,满腔碧血丹心全然托付给家国,今日在场又有许多军阀高官……心间愈想便愈发觉着戒惧,尤其是,现在她四下都寻不到唐培成的身影。
演讲台上,身着军服的高官预备站上商会总会长让出来的位置。同时,位于演讲席正前方的摄像师一点点调试着相机机位,将镁光灯对准半身高的演讲台。
兰昀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台相机上,又往四下快速打量着。
今日到场之人皆是名流要员,宴会前一夜会有武官仔细勘察可疑物品,而正式入场前必定会经过严格的搜身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