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经过书房门口时,贺亥钦转身,却冷不丁开口说了句话:“我想起来了,你是安济医院那日救了英人督察的那名心脏科医生?”
兰昀蓁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他。
“请别见怪,报纸上登过这桩事,我也不过随眼一扫。”贺亥钦淡笑着,深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处,另一只自由的手抄在西装裤口袋里,望着她,“你不但医术精湛,而且颇有胆量,实属巾帼之才,这才是正真叫我印象深刻的。”
兰昀蓁静静地瞧了他片刻:“贺大公子过奖。”
贺亥钦扬眉,付之一笑。
……
兰昀蓁再回到主卧时,府里的丫鬟已过来将桌上的果盘换了新鲜切好的,邵元菁阖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腹前的薄被上,微微偏着头半枕在床头的软垫处歇息。
丫鬟见她回来,微笑着朝她点头致意,轻手轻脚地将那盘熟烂了的果盘端走。
“我来关门便好。”丫鬟低头朝她道谢,兰昀蓁将门轻轻地阖上。
床上的邵元菁缓缓睁开眼:“拿到书了?”
兰昀蓁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翻开那本诗集:“找了一会儿,还是找到了。”
邵元菁轻拍了拍柔软的被褥,兰昀蓁将诗集递给她。
“从前的我,很喜欢这一段。”邵元菁垂眸,熟稔地翻到某一张边角发黄磨损了的书页,苍白的指尖点着那段洋文,那端文字边有许多着墨的笔迹——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
with silence and tears. 】
兰昀蓁轻声将它念出。
邵元菁温和低笑着,在她末尾接道:“光阴如流逝,不期再相逢。何以与卿暄?无言泪默流。”
“从前少不更事,不知轻重,等到自己身陷局中,才发觉是一枕槐安,梦中之南轲,幡然悔悟也后悔莫及。”
兰昀蓁抬头看她:“往事如烟不可谏,而来者犹可追,心中若总僝僽,也恐怕难医沉疴,终了伤身。”
“心腹之忧,何以决痈溃疽?”邵元菁淡笑着将书阖上,“拜伦的《春逝》里还有一段——‘山盟今安在?汝名何轻贱!’从前不知这句诗为何意,如今事往时迁,切身体会了,到也刻肌刻骨、冷暖自知。”
她见兰昀蓁不说话,摇着头低低地笑了:“是不是在想,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因为方才在书房里,我遇见了大少爷?”兰昀蓁的语气询问着,但心中却是清明的。
“你冰雪聪明,无须我来点拨。”邵元菁抬手掩住咳嗽,看着她的眉眼依旧柔和,“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时候,即便在当时认清了人心,也不能保证那人日后的恪守不渝。”
“你正值摽梅之龄,排在你前边的锦枝已嫁给了文则,接下来聂老太爷操心的便该是你的婚事了……你自己要多上心,别落得同我一般结局。”
她听出来,邵元菁这番话是为提点她。
兰昀蓁劝慰:“你的生活哪有自己讲得那般萧索,现如今日子过得不依旧顺风顺水么?”
邵元菁摇头淡笑:“你不必劝慰我,同样的话我这些年听得都倒背如流了,兰因絮果便罢了,镜破钗分怨也不得旁人。”
第26章 醒时泪满裳(1)
九月初旬, 上海商会办宴。
宴会的主理之人明眼上瞧着是上海商会的会长,实则却不然。
兰昀蓁是随聂老太爷来参加商会的。
老太爷在商界德隆望重,威望素著, 席间有不少富商巨贾热络上前同他攀谈,三言两句间,话题似是要被引到关键点上, 却又碍于她在场, 不好讲出口。
听差将茶水恭敬奉上, 兰昀蓁原是坐于老太爷身后侧, 此时起身告辞说,要去另一边同几位相识的太太小姐们打声招呼,却被聂老太爷拦下。
“你听一听无妨。”老太爷清嗓, 头微偏向身后, 手中的文明杖点地,挡在她皮鞋前的地板上。
兰昀蓁淡笑着应下来,又坐回席上。
那人瞧老太爷发话,不由得多瞧了她两眼。原来传言中讲的, 那聂府三小姐颇得老太爷欢心一事竟是事实。
如此一来,他倒也不再顾忌了:“老太爷您也知晓, 这回的商会那哪是商业交流, 简直就是找我们要钱来了。”
兰昀蓁坐于后座, 静静地摇着手中的团扇, 敛眸倾听着。
就在前段时日, 直奉二系于北方开战, 兵戈扰攘, 烽火连天, 一仗未完, 两方皆是财匮力绌,道尽途殚、点金乏术之时,便开始大规模发行战争债券。
今日赴宴之人要么是鸿商富贾,要么便是政界人杰,以及一些军阀高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为何会突然举办一场这样的宴会,将他们聚集在一处,众人心中其实都跟明镜似的,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有人回应:“哪能不是呢,我可是听说了,上个月江西驻军发不出军饷,兵变爆发,这明摆着便是上头拿不出钱下派。那些个军阀打着商会交流的幌子,跑到这儿来倡议众人认购债券,鼠心狼肺,噬不见齿!”
也有人叹息:“到也不是没有法子治他们这帮人,只不过,前几月才出炮轰总统府和粤秀楼一事,如今也……”
那人说着,到最后甚是唏嘘,却也不再讲下去了。
兰昀蓁今日画了两道柳叶细眉,此时的眉头细细颦起,将手中的茶盏搁在紫光檀八仙桌上,嘴中抿着茶水。
就在六月中旬,从属粤部的“陈家军”主力回师广东,叛军占据观音山,以野炮射击粤秀楼,炸毁澡房等处。而粤秀楼位居越秀山半山腰,其中有一条桥梁式的过道,长一里许,索道由街巷及民宅之上逶迤而过,直通总统府。
届时护卫总统府的卫兵仅有五十余人,所有武器,仅机关枪三十只、子弹一万余发。炮火流弹声由凌晨二时三十分无休止地彻响至下午四时。
该惊世震俗的消息一经传出,国人无不惊心动魄,骇耳怵目。
“而且啊,讲得好听些是认购,说白了那就是抢钱,先前此类军需公债有哪一回是还清了的?”几位商贾怨声载道,心中颇为憋闷。
但谁又敢得罪那些军阀头子?如今时局动荡不定,谁人手中有枪谁便是王道,将他们惹恼了,指不定哪日便会被悄无声息地暗杀了。
一名侍应生从身后躬身给兰昀蓁传话:“兰小姐,有人寻您。”
兰昀蓁的手微顿,放下茶盏,顺着视线望去,侍应生更侧了些身子站,让她将那人全然映入眼帘。
“缨馨。”她离席,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邮轮一别,你过得可还好?”
身着一袭藕粉裙装的周缨馨表情复杂,遮掩在白色网纱帽后的一双眼幽怨地望着她:“我还以为在邮轮上萍水相逢也能遇到一位真心知己,谁想到你连同我讲的姓名都作伪的。”
兰昀蓁反问:“邮轮上,我用‘云蓁’一名时,你唤我一声小蓁姐,如今下了船到了这十里洋场,你知我本名为兰昀蓁,便不唤我为小蓁姐了?”
周缨馨被她一番话讲得不知如何质问下一句,乌黑齐刘海下的一双杏眼气恼地圆睁着盯她:“你……你就不解释一下么?”
兰昀蓁浅笑:“这需要解释什么,你又不是不知,我的长兄惨死在邮轮之上,我若还不将自己的身份加以掩饰,傻乎乎地昭告天下人,那只会招来东观之殃。”
“……那么……这次的事情就算你情有可原,绝不许再欺瞒我第二次了!”不知是否是听见‘傻乎乎’三字,周缨馨的脸颊微微泛红,“你可知当时我听见表哥讲你便是那聂府的三小姐时,心中有多吃惊!”
兰昀蓁回:“你也说了,这次是情有可原,我一贯不喜瞒骗他人,今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时机。”
得她允诺,周缨馨将本就佯装的怒气卸下,亲近地挽过她的手:“聂老太爷寿辰那日我本是要去你府上的,可前一日晚突感风寒,便错失了同你再见面的机会,所幸这回我在我爹跟前的软磨硬泡奏了成效,他应了带我一并来这场宴会。对了,表哥今日也会来,邮轮分别过后,你可还有见过他?”
贺聿钦也会来么……兰昀蓁思忖着,朝周缨馨摇头淡笑,隐去这段时日中间发生的大小插曲,温和道:“未曾再见过了。”
“那正好,难得他在上海停留小日,我一会儿便找他过来。”周缨馨笑吟吟了计划着。
宴会二楼,贺聿钦立于扶栏后,手指间缠绕着一串佛珠。
那串佛珠的长度过短,瞧着不像是新的,而是由人重新串好过的。
他低垂着眼眸,凝视着那串佛珠,视线深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一旁的高瞻手端两杯红酒走来,瞧见他仍在端详那串珠子,不禁挑眉:“瞧了这么久还不放手,我怎么不知你何时信佛了?”
高瞻将一杯酒递给他,贺聿钦空着的那只手接过高脚杯:“这并非我的,而是在返沪邮轮上捡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