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无人围守,他且松口气,转身瞧见贺聿钦又隐隐渗出血迹的腹部,眉头不禁又紧锁起来,付之一叹:“连枪弹都避开了,却被匕首伤到。”
贺聿钦刚脱衣换了药,此刻从单座沙发上起身,拎起衬衣披好。
那日晚上,在六国饭店门口,武官候着他上车,他只借口东西放在了餐厅,回身去取,果真半途有人行刺。
夺枪之时,他眼疾手快将落在地上的枪踢开,未料却被杀手用匕首近身伤了腹部。
“你不该回来。自你在做这个打算,先是伤了右肩,现今又是伤了腹。”那时他被人捅伤,处理伤口时高瞻才发现他右肩头的旧伤。
那道伤将要好,却也未好全,想来是当时处理得简单仓促,无法细疗。
高瞻将桌上的药品及用过的消毒物品全丢进一个垃圾袋里,为的是方便带出去单独销毁,“未伤到肋骨,这且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贺聿钦只作未听见他这些话,系好衣扣,朝他道:“多谢你。”
高瞻一手攥着垃圾袋,另一自由的手指了指他:“左耳进,右耳出,但凡你听进一回……”
他忽地顿下来,垃圾不收了,站直了腰板认真对他道:“你不若与我一道返沪?这里早就不再安全,那些老狐狸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让你父子二人相见。去到上海,避避风头,也好将伤养好了,届时再回来一战,也为时不迟。”
贺聿钦仍站在立身镜前,低首整理袖扣。
高瞻凑到一旁,继续劝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将伤口处理好。这可不是件小事,但凡它感染发炎,要人命也是不在话下的。医生么,定是要选信得过的人才放心,我这恰好就有这么一号人物。”
贺聿钦对镜理好衣冠,转去窗边探看,指尖将窗帘揭开一道罅缝,可依稀瞧见饭店外的大街上、对面的店铺的二楼露台处,已多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
他合上窗帘,神情淡漠:“说来讲去,无非是要与你一道返沪。”
“返沪有何不好的?”高瞻搁下垃圾袋,拍了拍手掌心,“你也知晓,我母亲有个干女儿。她人便是学医的,且专攻心脏。你想想,心脏那般脆弱、精微的器官她都能缝得分厘不差,你这刀伤与枪伤便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最重要的一点——”高瞻添了句,“她是咱们为数不多,能信得过的医生。”
第14章 朱楼宴客垝(3)
礼查饭店, 华灯初上。
饭店三楼拐角处的三一一室,正是兰昀蓁的下榻之处。
老翟叔方至这间屋子里取了东西,此刻已打道回聂府书房去复命。
针织着大马士革花纹的暗红锦缎窗帘被金丝流苏吊穗对称拉开, 系于两侧,头顶是扇状缩褶样式的法国绒窗幔,兰昀蓁立足半圆弧玻璃窗前, 垂眸目视着那辆深黑的老爷车驶远了。
她开了窗锁, 站至阳台处透了透气, 掀眸望去, 对面是红顶白墙的苏联领事馆,远处可眺望见沧浪滚滚的黄浦江,涛声阵阵, 似在酝酿新一轮的风靡云涌。
雨点又淅沥落起来, 沾湿了她手背。兰昀蓁回身合上窗户,拧上锁扣,将绑好的窗帘松开放下来。
忽然闻见房门口处的敲门声响,她随意搁下手里的流苏吊穗绑带, 走过去:“哪位?”
“侍应生。”房门外的人应道,“方才离开的那位老先生吩咐了我转交一样东西给您。”
老翟叔?
兰昀蓁微微皱了下眉。
那侍应生的声音略有耳熟:“老先生说了, 让我一定将东西交到你手上。”
“我知道了。”兰昀蓁犹疑片刻, 还是将房门打开。
门开的那一刹, 一道黑压压的光影落下来, 将她一点点吞噬笼住, 周遭的气场并不友好, 甚至有些硝烟弥漫的味道。
兰昀蓁抬眸迎上那道视线, 那人的脸, 与她方才想的一般无二。
她的手搭在门把手上, 对面是黑洞洞的枪口。
“唐先生。”她道。
唐培成容色冷峻,遮掩在臂弯大衣下的那支枪对她又近几寸,像是逼迫她:“进去。”
兰昀蓁并不挪动。
二人僵持着,分寸不让——直到她看见他身后露面的人。
贺聿钦的手按在唐培成握枪的右手臂,话却是朝她说的,他声音很低:“有事相求。”
兰昀蓁对上他漆黑冷静的双眸,心感奇怪他为何此时在沪。
他也沉沉望着她,视线与在邮轮上略有不同。有那么一霎,她忽地明了了为何方才唐培成借口老翟叔闯入。
她步子往后,退进房里,他二人进了房间,唐培成不再遮藏右手中的东西,单手锁上房间门,只是握枪的那只手,枪口依旧对准她。
兰昀蓁面无惧色,自若地在法国丝绒的单座沙发上坐下,垂眸沏着茶:“唐先生有求于人的法子着实新颖,今日我见教了。”
她先是斟了两盏茶,想了一想,仍是觉着这般不大妥当,于是又揭了另一只茶碗,添上茶水。
唐培成站在矮方的柚木石面茶几前,低头攒眉,语气依旧冰冷:“我只与笃诚惇信之人谈求,至于,兰小姐——”
听见这三个字,兰昀蓁推动茶碟的手不顿不停,从容自如。
贺聿钦默不作声立在一旁,观察着她的反应与神色,试图从中探见哪怕一丝慌张与置辩,可她全无。
她推茶碟的动作很是轻柔、不急不缓,茶碟被送至离他二人近了些,茶面却仍旧波澜不惊,一如此刻倒映在水面上的、她的脸庞。
他透过水面看她,她也瞧见了那杯中之人,两股视线在一樽浅浅的茶盏重逢、牵缠。终是兰昀蓁率先抬眸去望他,贺聿钦移开视线,端起一盏茶,缄默地饮着。
唐培成道:“一字之差,中间却隔着一个聂家,兰小姐的文字游戏,唐某恕不奉陪。”
兰昀蓁定了定神,环抱着双臂往后靠,渐渐陷入胡桃木玫瑰红的丝绒沙发里:“唐先生似乎来得很是急遽,若是特意来与我谈论这些的,我倒也无话可说。”
房间里的落地座钟嘀嗒晃动,唐培成的脸色紧绷更甚:“法国人于码头丢失了一批重要货物,我们的东西连带着也被扣押滞留下来,不得卸走。”
饭店外雨声渐大,兰昀蓁听着瓢泼雨珠砸落玻璃窗的声响,并不掀眸:“听上去,很是要紧。不过又与我有何干?”
唐培成冷哼哂笑:“那日在丹桂第一台,兰小姐去见了公共租界那位副总巡捕,若是让世人知晓聂家与那场镇压案有关,不知聂老太爷可否还会如此信任你?”
唐培成这番话,只说对一半。
兰昀蓁瞧他一眼:“码头与法国人的事情,我并不能插手,你来找我,也是寻错人了。”
“兰小姐插不了手,可兰小姐知晓谁人插得了手——”唐培成查清了许多干系,“许府二公子许奎霖,他与你青梅竹马,现今许家的航运业和多个重要码头已由他掌管,若有你一句话,他不会不答应。”
身前的矮方的柚木石面茶几上,骤然轻声落下一盏茶杯,贺聿钦放了茶盏,他的脸庞此刻背着光,她瞧不清晰他的容色。
兰昀蓁淡淡回道:“唐先生言之过甚了,且不论许二公子是否念兹在兹,我与他二人已有两年之久未见过面,他凭何要答应我所托的事。”
唐培成握枪的手往斜下方指,对准她额头,语气冷硬:“正因如此,可行与否,还得兰小姐试过才知。”
“能让唐先生在雨夜大费周章闯入我住所、且威胁我的东西,定然非同小可。”兰昀蓁瞥他一眼,“若要我帮你,也得先让我知晓我为的是批何物才合理。”
闻言,唐培成看向贺聿钦,后者微微颔首,他方瞥她一眼,薄唇冷冷地翕合出两个字——军械。
兰昀蓁蓦地抬首,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扫过。
她微微蹙眉:“那样的东西,现今被扣押在法国人手上?”
唐培成回道:“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料到。”
近几年时间里,他们一直在为国内反军阀势力积极筹备德美法的军械军火,为的是壮大势力,也为将来终有一天的统一做谋算。
此事向来临深履薄,稍有不慎,不仅自己的人头要落地,还会牵连不知多少仁人义士与忠烈之户,因此他们每一步都走得谨慎。
但变生不测,今日傍晚在他们的那批货将要被卸下之时,法国人强势闯入,查堵了码头上所有准备卸下的货箱,准备一件件开箱察验。
码头之大,货箱之多,但时间紧迫,间不容瞚。
“没时间了。”唐培成冷色道,那支枪的枪口往一旁书桌上的电话机那处指了指。
兰昀蓁抿了抿唇,回看向他:“他现如今在何处,以及他的号码,我并不知晓。”
唐培成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张叠了几叠的纸条,简单递上去:“这点无需你操心,已经备好了。今日许府办宴,他会在府中。”
兰昀蓁被迫起身过去,经过贺聿钦时,他侧身给她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