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今日她将青丝微微低盘着,玫瑰发油的香气几近澌灭无闻。
  房间里悄静,只留听筒被提起的咔哒声,“麻烦帮我接……”她将听筒凑至耳畔,垂眸照着纸条上记着的那串数字念出来,听筒另一端的接线生礼貌道好,请她稍等片刻。
  身后那人的气场过于压迫与冷峻,黑洞洞的枪口顶挨在她后脑勺,只隔分毫。漫长的等待中,听筒那边的电流声嘶嘶作响,兰昀蓁握着听筒的那只手隐隐感觉发凉。
  她对一事毫无疑议,若今夜贺聿钦不在场,唐培成是真有可能将她毙命。
  电话那端渐渐只能听见嘈杂的白噪音,兰昀蓁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绷紧一根弦,她放下听筒,站直了身子,感觉骨头都僵硬:“无人应答。”
  前边有脚步沙沙在柔软暗花的地毯上摩擦的声响,她掀眸看去,贺聿钦不知何时动了心思,踱步走到屏风旁的一张缅花剑腿翘头案前。
  案几上,由饭店摆了一幅金边画框嵌镶的油画作装潢,其右搁了一只景泰蓝掐丝珐琅千花纹的短颈花瓶,里面插了几枝保洁员今晨搞卫生时刚换好的时令花。
  缅花剑腿翘头案上还搁了有一样东西,兰昀蓁看着他拿起一把长梳,放在掌心端量……那是她今早立足窗边梳头时,随手搁下来的那把紫檀发梳。
  背后之人沉默短短一瞬,下一刻,那柄枪又紧贴上她后脑,这次她已然感觉到枪口的冰凉,以及那股隐现的硝烟味。
  唐培成冷冷吐出几个字:“接着打。”
  她微微抿唇,接着又拿起听筒。对面的接线生似乎换了一位,但声音依旧温柔又有礼,“好的,请您稍等。”
  屋内的落地座钟嘀嗒摆着,悄无人声。她闭了闭眼,听见电话那端有轻微声响,紧跟着声音有些嘈杂,似乎是众人在欢笑热闹,一道人声插进来,十分礼貌得体:“请问是哪位?”
  约莫是许府里的仆从,兰昀蓁对他道:“我找二公子,麻烦让他听电话。”
  对面的人有些疑惑:“您是……?”
  “他知晓我是谁,你只叫他来便是。”兰昀蓁不过多讲。
  “……好,好,那你稍等。”电话那端传来听筒被搁下的声响。
  简单一个称谓词的转变,显然,那人已经将她当作是许二公子的某位露水红颜。
  可现今兰昀蓁没法去想那么多,屋中还有另外两个人站着听着,她在想,一会儿许奎霖接起听筒时,该如何简要清通地省去叙旧,又让他不加怀疑地切入正题。
  ……听筒那端的声音又清晰了些许,似乎被人提了起来,离热闹的人群更近,接着被凑近到那人脸侧,嚷闹声渐渐小了。
  对面之人等了一两秒,未等到回应,似乎略有不耐:“哪位?”
  “是我。”她柔声道。
  闻言,听筒那端霎时默了一瞬,下一刻那人的呼吸声似乎重了一拍:“昀蓁?”
  “是我。”她依旧如是回道。
  方才的不耐于刹那间烟消云散,许奎霖的语气稍带着些许意外之悦:“你何时回的国,现今在何处?”
  兰昀蓁另一只空着的手不自主地端起听筒,她将唇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奎霖,我有一事,火急万分,现如今或许只有你能帮上忙了。”
  听出她声音亟迫,他便也了当回道:“你说便是,我自然竭力而为。”
  身后的那柄枪顶得她后脑勺发胀,隐隐作痛,似又是在警告她,三思出言,切莫耍手段。
  她眉头细细颦着,声音尽量保持平和:“我有一批要紧货物,现今被法国人扣在了码头,他们丢了货物,此时正一个个箱子翻开查验着。”
  许奎霖冷静问她:“你的那批货,是何物?”
  周遭的气氛瞬间冷然,她淡定念出心中早已打好的腹稿:“是几件紧俏抢手的西洋药,老太爷念着,让我打通关系带回来,却遇上这等事……你也知道的,他老人家不喜同洋人打交道……”
  许奎霖简单道:“好,我知晓了。”
  兰昀蓁顿了一顿:“你现在给码头那边通电,可否来得及?”
  房间里的几人都期待着这个回复,许奎霖却道:“这群法国人办事,规行矩止,且我听说了,今夜他们丢失的这批货很重要,你若想将那批药卸下运出,恐怕要有明文批条。”
  屋里的唐培成与贺聿钦听得模糊,兰昀蓁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沉了一沉,有意问出来,好叫他二人听见:“明文批条……那是个如何批法?”
  唐培成与贺聿钦皱眉相觑。
  “听上去复杂罢了,不过你无须担心,我会将东西带来给你。”许奎霖问道,“你现在在哪处,聂府?”
  兰昀蓁看了眼贺聿钦:“你的意思是,你亲自将批条送过来?”
  他若执意过来,贺聿钦与唐培成势必要回避。
  许奎霖笑:“不若讲,是来看看你,顺道将批条也送来。”
  身后唐培成的声音压得很低:“叫他派人送到饭店前台。”
  “我听闻今夜许府办了晚宴,你过来,会不会不太妥?”兰昀蓁试探问道。
  许奎霖轻笑着回:“不过是族中有长辈过寿,办了几桌酒席,请了戏班子来唱戏。这戏听了一夜,排场也走了一道,也该让我出来透口气了。”
  “如此……”兰昀蓁有些踟蹰。再多讲下去,只怕许奎霖要起疑心了。
  “与你讲半天了,还未告诉我你现如今住在何处。应该不在聂府?”许奎霖声音是笑着的,接着问。
  兰昀蓁握着听筒的手收紧了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是,在礼查饭店。你若过来,大概要多久?”
  屋内,缅花剑腿翘头案上发出一声轻响,接着沉闷的脚步声又沙沙响起,大抵是贺聿钦听见了她的话,搁下紫檀发梳,准备离身。
  “……半个钟头么?好,我知晓了。”兰昀蓁放下听筒,身后的枪口离她远了些许。
  屋内静了半晌。
  她缓缓松了口气,转向他们问道:“他再过不到半个钟头便会到这里,你们二人不如先行一步,随后我叫人将批条送出来?”
  贺聿钦没有异议,只立足窗户边,掀开一点窗帘,眺望着远方的苏联领事馆。
  收回视线时,她恰好望过去,两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似是黑白默片一般,无意地一瞥被时空无限地延长、放大,短短一霎,两个人又都不露形色地移开。
  目窕心与,意惹情牵。
  兰昀蓁蓦地忆起青锁来,她自幼在戏班子长大,耳习目染,熏陶成性,唱的又是花旦,最是熟谙眉眼传情、色授魂与这一套,若是叫她见着了方才一幕,定是要那般谐谑一番的。
  如是想着,她的指尖不经意间戳到手掌心里。
  唐培成凝神思索片刻,脸仍旧板着:“不可。”
  兰昀蓁平静地看着他。
  他反对:“屋里不是还有里间?我们就在那处守。”
  唐培成不愿离开,是因为不信她。这点兰昀蓁清楚得很。
  她不再多劝:“如此的话,二位请自便吧。”
  ……
  房间里,落地座钟的分针将将摆过四个格子,门外,敲门声咚咚响起。
  兰昀蓁扫了一眼分隔里外间的柚木彩色玻璃的六折屏风,里间未开灯,光线昏暗,瞧不清屏风后的幢幢人影。
  她走上前去开门,门后的脸庞熟悉又有些许陌生。
  兰昀蓁抬眸看他,怔了片刻,门外的人手中提了东西,此刻拎到她脸前晃一晃,笑道:“怎地,不认识我了?”
  许奎霖将手臂又放下,他的脸上,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落在她眼底。她瞧见,他右眼眉骨下方似是多添了一道浅淡疤痕,约是一个指甲盖那般长短。
  她侧身让他进来,不禁问起:“你何时要戴眼镜了?”
  许奎霖走进屋里,四下打量了一番,放下东西到茶几上,站定了身子,回身望她:“前段时日受了些许小伤,这段时间或许要戴眼镜才能瞧清楚了。”
  他半身靠在桌缘边,浅笑着伸手朝她一递,两指间夹着的正是唐培成与贺聿钦需要的那张批条。
  她走过去,接下纸条,低眸疏略扫了几眼,语气柔和:“是怎样的小伤,才会伤到眼睛?”
  兰昀蓁又抬眸瞧他。那缕不相信的眼神一瞅向他,许奎霖便无可奈何地笑着回她:“本是会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不过我叫人封锁了消息,没走露出来。”
  第15章 朱楼宴客垝(4)
  “你应当早听说了五月底, 上海公共租界的那场学生与工人运动?”
  兰昀蓁点头:“与这件事有关?”她走到书桌那边去,有意把许奎霖引离屏风那处。
  许奎霖颔首,闲步跟过去, 聊以自嘲一般接着往下讲:“当时,我乘许府的私车去往码头议事,途中恰遇学生游行, 现场气氛较为躁动, 学生也义愤填膺, 手拿棍棒逼停了轿车, 将后车窗砸碎。玻璃飞溅,不慎划伤了眉骨下侧的眼窝。”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