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兰昀蓁目光落定在那间被红绿流苏和点翠薏珠子遮掩着的红木门上,转头对青锁言谢,接着便上了褐漆木梯。
  青锁拉不住她,在身后压低声音唤:“你小心着些!”
  一场折子戏落,另一场接起来继续唱,弄管调弦,鸾鸣凤奏,青锁的声音险些全然被掩去,她面有忧色地在后头望着,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兰昀蓁迈上二楼,莞尔对她轻轻一扫手。
  青锁蹙起的细眉松了些。
  ……
  二楼最东边的包厢门外,吊挂着精致油亮的木雕镂花门牌,门外无人,兰昀蓁径自掀开红绿流苏与点翠珠珞织成的门帘,迈步进去了。
  身后的珠玉碰撞,发出清脆悦音,她绕开梅花纹酸枝木的四折屏风,扑鼻袭来的是檀木熏香的气息,往内里走近,有厚重的敲击木桌之声,每隔一两秒便咚咚作响。
  “副总巡捕可还要添些茶水?”一旁打杂模样的男子躬身提着刚烧热了的铜水壶。
  被问到的那人不耐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待会儿不要进来打搅。”
  “欸。”打杂的应下来,转身退出里间,恰巧与进来的兰昀蓁碰上。
  对面的人对她点了一点头,侧身把逼仄的过道让出来半条。
  她又掀过了第二道珠帘,踏上吱呀的木板地,里面咚咚的敲桌声便骤地息了。
  副总巡捕身子往后靠着,倚坐于越黄柳桉木的官帽椅子上,手中的水烟袋还磕在桌边框,这会儿眯眼打量着来人,认出了她,冷冷一笑。
  “这莫不是聂家的三小姐?呵,我说那信封是谁人送来的,往昔旧人里,也就聂老太爷且记着那些陈年往事了。”副总巡捕松弛地换了个姿势翘腿,耷拉着眼皮子点燃了纸媒儿,给水烟袋接上火星。
  兰昀蓁径自在半圆桌另一侧坐下:“信中写的什么,我也不知,想来是他老人家忆昔抚今,想找旧友叙叙旧罢了。”
  “叙旧。”副总巡捕舌尖抵着后槽牙愠笑,恨得咬牙切齿。
  昨日送到他府上的那封信,白纸黑字地一一列出他坐上巡捕之位的这些年里,因公假私谋来的利处,条条框框,看得人汗洽股栗,后脊阴凉。
  兰昀蓁微笑:“瞧着副总巡捕这副模样,想来是叙得愉快了。”
  对面那人皮笑肉不笑:“要我今日约在这处见面,是三小姐你的意思,还是老太爷的意思?”
  正对着戏台子那面的三扇冰裂纹雕花鸟槛窗悉数朝外敞开着,兰昀蓁不急不缓,悠哉淌了淌茶碗盖,微微偏头看着台下旦角低眉甩袖,唱得是入木三分:“老太爷颇爱听戏,尤其爱这丹桂第一台。从前我未去留洋时,常要到这儿来陪他听上一折压轴戏。”
  京班戏园在四马路、宝善街一带先后开设的不下半百个。不过时移世易,水流花落,某些招牌易名,某些东家改换,若要数正真有影响的戏院,福州路上的新丹桂定要算上一个。
  副总巡捕唇角衔着水烟袋,一动不动,默声抽着,斜眼盯她。他一吸气,水烟袋的盛水斗便发出绵长的“咕噜噜”声响,好似包厢内烧水案炉上将开未开,被烫得沸热的那壶滚水。
  “后来啊,为了老太爷的心脏病,我赴美留洋学医,这陪老太爷听戏的人便成了七舅。”兰昀蓁眼瞧着楼下的戏,轻轻一笑,“可惜七舅英年早逝,现今就算我回来了,老太爷也不再想听戏了。”
  对面倚坐着的那人终有了些动静,皱着眉深深吸一口水烟袋,吞云吐雾,呵笑道:“谁人不知聂老太爷最疼溺这个小儿子!可惜啊,他闹什么不好?不闹大洋,不闹女人,非要去闹什么革命,这般光景,惹恼了英国人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早叫老太爷劝过了的。”
  台下密锣紧鼓地咙咚响着,戏已唱到高潮。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兰昀蓁收回视线,朝他淡笑着摇头:“副总巡捕说得是。可人死不能复生,讲得再多,老太爷总归是掉了一块心头肉。”
  水烟的烟雾渐渐漫上来,横隔在二人中间,朦胧氤氲了兰昀蓁柔和的面庞。副总巡捕瞧不真切,拧着眉头,紧眯眼,上牙下牙咬着烟嘴儿。
  空气中有茶碗轻碰的脆响声,她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汤:“七舅走时不体面,副总巡捕或许听了,他面上被人啐了口痰,令人发竖。”
  那人依旧拧着眉,嘴角咬着烟嘴儿,一双眼费力地瞧清她:“是么,竟如此过分。老太爷是为这事叫你来的?要他老人家放心,我定寻出这作恶之人。”
  兰昀蓁摇头道:“老太爷也在找这幕后主使,他说了,一物抵一物,七舅被那人啐了口痰,他便要割断那人舌头,教他再不能做这等卑劣之事。”
  一窝烟已尽,那人面上镇静不显,后脊背却听得直渗冷汗,嘴中仍旧衔着烟嘴儿,抽了又抽,这才发觉烟碗里的烟已燃尽了。
  白袅袅的烟雾愈渐消散开来,兰昀蓁的脸庞再次清明地映在那人眼底。她笑问:“副总巡捕可要叫条手巾?”
  那人挪动了下僵硬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揩去额发间的细微汗珠,频频点头:“好,好。”
  门口又碰出珠帘碎响,原先提着铜水壶、打杂模样的男子这时两手端着银脸盆躬身进来。
  他将银脸盆搁在半圆桌对面的小四方红木端景台上,站在背光的昏暗处,后背对着二人,捞起一块热腾腾的白毛巾,两手朝反向用力拧着。
  “……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戏台子上,那戏子之声愈发哀戚悲楚、凄凄悱恻。
  包厢里,毛巾拧水滴落脸盆之声与楼下吹奏打鼓之音严丝缝合、紧密接连。
  副总巡捕忽觉如坐针毡,水烟袋搁在半圆桌上,借帕揾汗,以此掩去紧张神色。
  兰昀蓁低头啜饮一口清茶:“副总巡捕是吃茶吃热了?不必用帕子拭汗了,手巾已送来了。”
  副总巡捕恍然放下手帕,只得又道:“好,好……”
  端景台那边的打杂男子拿着一条拧干了的毛巾走上前,站在那人身侧。此刻将毛巾抖开,平整摊在手掌上。
  那人挪动了一下身子,未正眼瞧他,只伸手去接,过了好几秒,手里却空落落的。
  副总巡捕隐约觉察不对劲,终于抬头瞅他,下一霎,热腾腾的毛巾扑面而来,遮盖住眼睛,死死捂住他口鼻。
  兰昀蓁动作不疾不徐,只垂眸饮着茶。
  那对面官帽椅子上原坐着的人,此刻已被男子拽倒在地,挣揣之余,他手臂胡乱挥动着,撞翻了烧水案炉上已滚开了的沸水,火烫的茶水燎洒在他前半身,只看见双脚上的皮鞋跐着地挣扎,两手死命地抓住面前压住毛巾的那只手,嘴里发出吭哧低吼声,欲掰开,却也是徒费气力,奄奄待毙。
  两人坐的位置靠窗边,男子将那人拖去里厢,空着的那只手于裤口袋里迅速摸出一样物什,那东西在他手中微旋了一面,借着墙上的木雕花灯,反照出一瞬刺目的银光。
  戏台子上,戏已唱到了尾声,兰昀蓁起身靠在槛窗边垂眸瞧。台下宾客如云,座无虚席,折子戏一完,最后一拍乐声还未落下,便赢得满堂喝彩。
  众人拊掌不绝,交口称赞,欢声雷动,似若潮水,没过最东头包厢里的压抑着的哀叫。
  兰昀蓁阖了槛窗,转身离开。
  步履走过分隔开里外间的黄花梨嵌云石六扇屏风时,依旧可嗅见郁郁檀香。
  里厢有瓷器摔裂在木地板上的碎裂声,紧跟着是肉躯重重坠在地面的沉闷声响,一声凄怆哑哼被楼下戏台上新唱出的戏湮没。
  她出了包厢,不再回头,冷冷阴风溘然卷过,廊道上弥散着淡淡的烟草气味。
  兰昀蓁脚步慢下来,又渐渐停住。
  她瞧见,唐培成站正在最西头包厢的门口,手撑在雕栏上,指间夹着一根快要燃尽了的香烟,偏着头,双眉紧蹙,眼盯着她。
  兰昀蓁回看回去,视线并不躲闪:“很巧,唐先生,不过,我可不是在跟踪你。”
  唐培成的眉宇并未松缓,尖锐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来处:“云小姐是从最东头的包厢里出来的?”
  兰昀蓁自若道:“唐先生既瞧见了,便不必再问了。”
  他低首嗤笑一声,烟头被捻灭在扶栏:“今夜订了那间包厢的人,可是参与镇压两月前那场游行示威活动中为数不多的国人。”
  兰昀蓁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无需与他作解释,静静地瞅了他一眼,打算绕开他下楼。
  “云小姐既有这般人脉,着实是叫唐某开了眼界。”身后,那道声音又传来。
  兰昀蓁只付之一哂,头也未回,出了这丹桂第一台。
  -
  东方饭店里。
  天色蒙蒙亮,高瞻侧身站在卧房窗边,四指将窗帘支开一道罅隙,透过熹微的晨光,迅速观察了一眼饭店外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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