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与高瞻乃保定军校的昔日同窗。高瞻的外祖早年靠鸦片生意发家,积金累玉,家富万贯赀财。正也是因着这点,他母亲可送他去教会学校念书。
本也是可安逸做公子哥的人,但高瞻在教会学校那里学去了那套革旧维新的思想,心中摈斥封建腐朽,不愿做那般膏粱子弟,于是早早地退了学,转而去了军校。与贺聿钦相识,便也是后来的事。
“我的酒量,你在军校时不是早就试出来了?若不装得酩酊烂醉,那些个老狐狸怎会放过我。”高瞻爽朗一笑,“况且你不也一样?”
筵席之中,几个做局之人推杯换盏、顾说他事,对贺父之事是只字未提,明摆了是要给贺聿钦一个下马威。
“我瞧着你杯中的酒便没空过,今日若是不叫你难堪,他们是不得甘心的。”高瞻敛了容色,正经同他谈起,“你不知他们图谋已久,此番候着你赴京,为的便是将你父子二人全在北京扣下。你到好,还真马不停蹄地来了。”
“若不来,家父的处境只会更困厄。此事别无选择。”贺聿钦回道。
他视线落在一旁,身旁的鎏金铜花瓶中花攒绮簇,其中插着一两朵红玫瑰,色泽冶艳、娇艳欲滴,隐隐地,又似嗅见那抹玫瑰发油的香气。
“若他们真允了以你去替了你父亲,你是换还是不换?”高瞻在问。
贺聿钦移开视线,没有犹豫:“换。”
高瞻拧着眉头:“我搞不懂你。即使这事真换得了,那又有何用。论行军打仗,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贺老将军不是不认可这点。”
“父亲手下,旧部众多,有些人是只认他的,他们无需磨合。”贺聿钦瞥一眼酒席那处,一个个传杯弄盏、歌吟笑呼的虚伪脸孔,“时至今日,只靠行军打仗解决不了问题,人单势孤、将寡兵微,一股劲都拧不成,何谈统一。”
饭桌那边,有军官醉醺醺地端着酒杯朝他二人走来,高瞻瞧了他一眼,最后压低声线,叮嘱了一句:“话我已替你套出来了。今夜自打你踏进六国饭店的玻璃旋转门时,整个饭店里里外外便已全被那些人的武官围起来了。你今晚算是插翅难飞,自己多当心。”
贺聿钦默声颔首。
那边醉酒的军官走过来揽他二人回席,主座之上的那人笑面吟吟,作长辈姿态,一番嘘寒问暖:“聿钦啊,今日几位叔伯为你接风洗尘,你这主人翁可得要遂心如意。”
贺聿钦落座,自若笑着:“早听闻六国饭店的豪华餐厅被包下来好些时日,几位叔伯费心劳神,操办许久,晚辈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主座之人拊掌大笑起来,朝着周遭几人指了指贺聿钦:“聿钦是感恩怀德之辈,这一点,与你父亲倒是一般无二的!”
众人皆啼笑。贺聿钦面上依旧挂着淡漠的笑意,静候着那人的下话。
这也是今晚,贺父第一次在明面上被提到。
“你父亲呐,是个怀旧念旧的人。年轻时走南闯北,坐拥一方,现今年已迟暮,心里想的也是木落归本。你常年在海外,难得返京,不知他从前落下的病根反复。子不在身侧,也只好由我们几个昔日兄弟代劳,帮衬着些许。”主座那人甚是感慨,“世伯办事,聿钦只管放心。你父亲现如今已在全京最好的疗养院里安生休养,假以时日,便可平复如旧。”
贺聿钦道:“世伯之恩,聿钦没齿难泯。只是父亲身心交病、沉疴宿疾,身为独子,若不能病床跟前照料,实是于心有愧。”
主座之人眼眯着盯他:“我自然知悉你孝思不匮,正因如此,你此番归京,才该留下来,也是为了好好侍候你父亲。毕竟,树高千丈,真到了那叶落之时,总是要归根的。”
后半句话,不免透露出敲打之意。
“这段时日我马不停蹄,赶程返京,为的也正是此事。”贺聿钦淡然言。
那人又眯了眯眼:“哦,那你有何安排。”
身旁有侍应生上前俯身往他杯中斟酒,贺聿钦抬手止住,手挡在杯口:“父亲在南京有处旧宅,宅子不大,但好在水木明瑟、清幽绝尘,是个养病的好地方。他在那里怡然养寿,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好尽孝。”
主座那人面色艴然,贺聿钦坐于他正对面,不徐不疾地饮着酒,晏然自若。
气氛骤然冷下两度,圆场之人调笑着起身,给主座那人斟酒,话题仿若被轻轻揭过,再无人提起。
……
子正时刻,众人饮啖醉饱,酒阑宾散。
席间短暂而不太愉快的插曲似被遗忘,方才坐于主座的大帅似又复原先前那般的亲善款洽,执意送贺聿钦到六国饭店的大门口。
高瞻并不放心,只佯装醉酒之态,搭着另一武官的背,一同进了电梯里。
电梯员将铁闸门拉上,按下一层的按键,轿厢缓缓往下沉,依稀可见周遭的井道从眼前明暗捎过。
电梯里悄静,那大帅忽地问他道:“你今夜抵京,还未来得及见过你父亲吧。”
贺聿钦微微颔首:“世伯于六国饭店设宴招待,此等美意,聿钦不敢辜负。”
那人和颜大笑:“你与你父亲也有两年未见过面了,不若今夜去看望他,也好叫你们父子早些团聚?”
贺聿钦回道:“黑更半夜,怎好搅他老人家清净,我已决定明日一早再去探望。”
电梯一声叮响,已是到了一层。
“也好,也好。”电梯员将闸门拉开,那人抬臂用力拍了拍贺聿钦肩头,沉声呵笑着出了电梯。
高瞻站于贺聿钦斜前方,此刻侧过脸,眸底清明地看他,二人对视一眼,高瞻朝他微微点头致意,由武官搀着出去了。
十字街口处,今朝下午落的雨还未干透,顺着地势高低汇聚到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上,混着杂尘与砂土,积成泥泞不堪的水洼地。
六国饭店门口,几辆黑色的别克牌轿车纷纷驶离了,有一辆仍旧停在旋转玻璃门口,是候着他的。
“少将军请。”副座上下来一位武官,笑容可掬地拉开后座车门,微躬着身子,空出的那手抬臂请他上车。
他淡淡微笑着,略扫一眼隐没在拐角处的那辆深黑轿车:“你们大帅安排的?”
武官依旧笑着:“是,大帅吩咐了,要送少将军回歇夜的住所。少将军是就在六国饭店下榻,还是要回贺家的宅子里住?”
第13章 朱楼宴客垝(2)
月上柳梢时, 四马路与福州路交叉的十字街口处却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各类摆阔气派的老爷车停于画阁朱楼前,达官显贵进出玉楼金阙, 华灯通明,热闹非凡。
戏园子里,高朋满座, 满堂喝彩。
台帘一展, 锣鼓开台, 丝竹八音, 管急弦繁,梨园子弟粉墨登场,个个扮相俊美, 行腔婉转, 一声一息,是唱念俱圆。
兰昀蓁来得略晚些,待到台上的戏子唱念做打,戏唱了大半, 她方从寥无几人的侧门进来,有意选了个灯光昏暗的地儿站着, 借着那根红漆木柱遮挡住自己。
“横白玉八根柱倒, 堕红泥半堵墙高。
碎琉璃瓦片多, 烂翡翠窗棂少……”
台上戏子的眼帘微垂, 眉头双蹙上挑, 嘴角下撇着, 唱音凄凉悲怆。今日唱的是《哀江南》, 桃花扇余韵中的最后一段套曲。
“小姐, 来杯茶碗润润唇吧, 喷香热腾、冷热合口,用的是极品香片呢,只要您几文钱!”有卖茶碗的提了一大锡壶到她跟前,那锡壶外还罩着保温棉套。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拒绝,身后一道清脆女声传来:“她的主意你就别打了,我这有茶给她喝。”
兰昀蓁转身,身后那道褐漆木梯上立了一位俏佳人。
那女子身着水蓝的绒线绣牡丹对襟女帔,乌黑秀发上的点翠头面还未来得及摘下,此刻面部尚且带着油彩底、桃红粉,两端尖细似弧月的眉毛上挑着,鲜艳的朱赤色口脂涂抹得饱满,唇瓣一张一翕,说着话便走下来。
卖茶碗的悻悻讪笑:“原来是青锁姊姊的座上贵客,失礼,失礼。”
小贩灰溜溜退下去,青锁走到她跟前,将女帔长袖一抖,露出手来捉住她手腕,秋水般的双眸盯她瞧了又瞧,眼底满是笑意:“你昨日托人递了信儿,我便一直盼着你来,许久未见,若不是你今儿有事,今夜我定是要拉上你好好说讲一晚上的。”
“你记挂着我,我也惦念着你。”兰昀蓁一笑,将手中的礼盒塞到她手中。
青锁好奇打量:“这是何物?”
兰昀蓁道:“国外的新款香奈儿香水,我闻着很是适合你,便想着带回来了。”
青锁低头仔细打量那包装,不愿收下:“上边写的都是些洋文,价钱定然不菲的……”
她话尚未说完,兰昀蓁轻拍一拍她肩头,眼望着楼上的朱红雕栏:“我要见的那人可来了?”
“喏,在二楼最东边那间包厢里。”青锁放下盒子,忙抬手为她指,“人已到了有些时刻,耐性都快被消磨殆尽了,我正叫人好生安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