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张甫玉一愣,“晏大人这样事必躬亲,倒叫我惭愧了。那两条船怎样,不难修吧?”
“三日内修不好。”
“......那我们还要在这多逗留几日?”
“嗯,驿船关乎身家性命,马虎不得。我给了驿丞七日时间修船,等确认船只无误,我们再渡河。”
张甫玉有些意外,想了想,“这样处理确实稳妥,安全最重要。”
驿丞因为长官宽仁,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亲自端来一盘盘当地特色菜,将食案摆得满满当当,格外丰盛。
张甫玉看晏元昭坐在对案,慢条斯理地举杯伸箸,鹤颈宽肩,气质拔群,十足无双君子。
若抛去性情不谈,正是自家刚及笄的女儿看话本子最喜欢的那种如玉郎君。
想到坊间给他贴上的克亲标签,张甫玉心生同情,忍不住问:“听说尊夫人一直重病卧床,不知是什么病症,如此难医?”
晏元昭手中的竹筷一下子攥得紧了。
四年了,还是在想到她时,牙根抽疼。
当初一边四处搜捕那女骗子,一边还要想法子遮掩她的失踪。他考虑过对外宣称夫人暴卒,沈家人也同意。但想到“丧妻”后还需续弦,他又恼火起来。
拜她所赐,他再也不想成亲了。
别人家的喜宴也不愿赴,甚至不愿再穿朱红衣裳。
午夜梦回,他时常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小猫似的女人,像剥花苞一样剥去她华丽的红绿嫁衣,然后一起堕入红沉沉的欲海。
醒来恨意入骨,耻感难消。
张甫玉解释,“我并非有意冒犯,拙荆出自杏林世家,结识不少名医圣手,如果尊夫人需要——”
“不需要。”晏元昭断然道,“张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内子罹患痼疾,百病缠身,药石罔效,生路全无,就是大罗金仙来也救不了她。”
“这么严重!”张甫玉吃了一惊,“尊夫人病重若此,晏大人不离不弃,不另娶不纳妾,鹣鲽情深,实在让人感佩。”
晏元昭沉默,咬肌用力咀嚼食物,显得有些僵硬。
张甫玉看他脸色不对,又劝慰道:“别太难过,这生老病死啊,掌握在老天爷手里。你对尊夫人情深义重,老天都看在眼里,说不准哪天她就莫名痊愈了,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晏元昭啪地放下筷子,“张大人,我吃好了,你慢用。”
“诶,这就吃好了?这道涑河鲤鱼,河东名吃,不多吃点吗!”
半个月后,河东陵州。
“涑河鲤鱼,河东名吃,现捞现做。千娇姐,快尝尝!”
说话的女郎发束玳瑁金环,耳著珊瑚珠坠,腰缠银钩蹀躞。此刻正弯着晶亮的双眸,手指圆案中间躺在盘里的肥美鲤鱼,卖力推荐给坐在对面风情万种的娘子。
“现捞现做?”桑千娇狐疑,“你捞的?”
“当然啊,我今儿一大早捞的,可鲜了,特意让你楼里厨子做的。”沈宜棠笑嘻嘻地说。
“你个鬼机灵,又骗人,涑河离这有二百多里,这能是你捞的么?”
“好啦,是我今早在护城河里捞的,护城河鲤鱼,也不比涑河里的差嘛。”
桑千娇掩面而笑,给面子地夹了几筷鱼肉,“护城河里的鲤鱼,菜市三十文就能买到,你不是发财了么,怎么连吃条鱼都要自己捞?”
沈宜棠双手捧起一个小巧的酒坛,边拔塞子边回答,“这你就不懂了,发财不仅代表有钱花,还代表有闲有自由,我想吃我自己亲手捞的鱼,那我就可以花功夫去捞。我这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富贵人还特意跑到深山里建茅舍吃斋菜呢,这叫风雅。”
“哦——有闲有自由,却不想着来看看你千娇姐。”桑千娇故作不满,“上次你来河东是四年前吧,待了没几天就走了,隔好久才舍得捎封信给我,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千娇姐,瞧这话说的,我怎么会把你忘了呢。你看你一邀我,我不就屁颠颠跑来了。”
沈宜棠高举着酒坛,仰起脖子往嘴里大口大口灌酒,掩盖自己的心虚。
发财的代价,比她想象中大很多。
四年前她快马出京逃到石泉城,躲开了公主府的追兵,然而没轻松多久,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贴满了她的通缉令。
大理寺重金悬赏逃犯沈氏女,彼时挤在人堆里读到这串字,她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看到旁边墨笔勾勒的画像,不同于寻常通缉布告上的潦草人脸,画中人柳眉杏目,秀美灵动,比镜子里的她还美。
两瞬过后,沈宜棠反应过来,拔脚就溜。
画像太传神太细致,只要不是瞎子,再脸盲的人也能看一眼就对上号。
后来她在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遍通缉令上的她。她只好改装易容,像过街老鼠一样藏头匿尾,委屈生存,有几次警惕心不足,几欲落入衙门捕快的手里,全靠她机智应变,才没被送进大牢。
如此挨过最难熬的一段时间,通缉力度渐渐松了,她才渐渐敢用真面目见人,敢去联络江湖上的朋友。
陵州会仙楼老鸨桑千娇是她的旧友之一,近日给她来信邀她一聚,沈宜棠欣然答应。
想到被通缉的事,沈宜棠放下酒坛,打了个嗝,“我前两年没找你,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朝廷在抓一个女逃犯,大街小巷全是她的通缉令,刚巧她长得和我特别像,给我惹了好多麻烦,我那阵子一直躲躲藏藏,可惨了。”
桑千娇恍然,“你说的这个事情我有印象,通缉的女犯确实像你,我当时还很惊讶,以为真的是你呢,不过又想到你犯的那些事都是小打小闹,不可能被朝廷四海追捕,就没管了。”
沈宜棠笑道:“对啊,我怎么可能摊上这种大案子,还让大理寺重金悬赏,杀鸡用牛刀,真是荒唐。”
桑千娇停下筷,看着她道:“你昨晚才到陵州,话也没说几句,今天又出门捞了大半天的鱼,还没和我讲你发财的故事呢。”
第52章 半缘君你这是为她守活寡啊!
沈宜棠摆摆手,“不兴说啊,你也知道我发财的手段都不大干净,和你说了会给你招麻烦的。”
桑千娇没再逼问,“好,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你赚钱不容易,可要省着点花,别又把自己搞成穷光蛋了。”
沈宜棠摸摸鼻子,又有点心虚。
她花钱一直没节制,向来有多少花多少,穷一阵富一阵的。手握五千金,更是膨胀到不行,过完那段疲于逃亡的辛苦日子,就开始大手大脚报复般地花钱。今日买骏马,明日买名酒,后日买宝刀,连给老朋友千娇姐准备的见面礼,都是价值几百两银子的玛瑙玉兔。
算算看,好像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这笔钱,已经被她花掉四分之一了。
她冲桑千娇笑,笑得傻里傻气的,“成了穷光蛋不还有我的千娇姐嘛。姐姐比我厉害多了,四年前我来的时候,会仙楼生意还算不得很好,可现在已经成为陵州最有牌面的花楼了!”
“小嘴儿真甜!”桑千娇露出几分自得,“这几年我也过得很辛苦,不仅要起早贪黑经营楼内事务,还要和官老爷们搞好关系,上下打点,积累人脉......”
“也多亏陵州现任刺史是个好色的,不仅好色,胆子还大,大摇大摆地就来楼里嫖姑娘。姑娘们把他笼络住了,有两个直接被他抬进府,之后的事就好办了,有刺史爷撑腰,不怕生意不好......”
桑千娇絮絮地讲着生意经,沈宜棠埋头大吃,时不时点点头附和两声,吃爽后又抱起小酒坛子,往嘴里咕咚咕咚倒。
“小酒鬼,快别喝了!”桑千娇看不下去,“你以前可没那么能喝,怎么现在扒着酒就不放了?”
“我酒量一直很好啊,以前喝得少是因为没钱买好酒,现在有钱有好酒,为什么不喝。”
沈宜棠口齿清晰,双靥泛红,似醉未醉的样子。她丢了酒坛,取下腰间悬的如意纹银酒葫芦,献宝似地给桑千娇看,“我找人打的,漂亮吧?”
桑千娇拿来细看,那银葫芦巴掌大,遍身鏨刻精致纹样,她先看到一个男人在窗前捧书,转了半圈,是这个男人在舞剑,再转半圈,又在抚琴,如意云纹点缀在上,竹枝纹缠绕在下,刻得满满当当,繁复华丽。
葫芦腰上还系了条红绳,绳上垂着一只小小的象牙,暖白的色泽与壶身冷银相得益彰。
桑千娇觉得有趣,把玩了几下,“漂亮,比臭男人的酒葫芦漂亮多了。”
沈宜棠得意地把东西挂回腰上,给桑千娇喝剩一半的酒盏满上,“你也陪我喝一会儿。”
桑千娇摇摇头,“我酒量可赶不上你,这酒辣,我没法再喝了。”
沈宜棠不强求,等两人吃完聊完,沈宜棠淡定地跳上临窗的桌案。
“千娇姐,我出去玩会儿。”
说完推开窗,潇洒地跳了下去。
耳边风响了一刹,送来桑千娇的呼喝,“你怎么还这么闲不住,一定要记得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