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但他的的确确又是在想她。
  四个月里与她相处的每一刻都被他仔细回忆了一遍。他拿着一把刀,挑开她言笑晏晏的假面,试图剥找出她在他面前说的每一句谎话。
  颐园、赌坊、落霞山......
  根本找不完。
  他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新的发现。最后他终于能确定,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咚咚两声,连舒叩门来报,“主子,人弄来了。”
  晏元昭起身随连舒走进耳房。
  一脸惊恐的小娘子委顿在地,手脚被缚,嘴里堵着一块帕子,见到两人,呜呜地叫。
  连舒取下帕子,警告她,“老实回答郎君的问题。”
  小桃苦着脸点点头,抬头看了眼面沉如水的晏元昭,又飞快地看向地面。
  从阿姐盖上喜帕离府,她就内心惴惴,等待事发。后来果真事发,面对沈宴,她装出惊讶的样子,正要赌咒发誓说她完全不知阿姐所为,沈宴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急匆匆地说晏元昭对她起疑,他给她打了掩护,过几天会送她出府待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然而今夜她刚准备歇下,就被人敲昏套上麻袋送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沈宴是怎么打掩护的......
  晏元昭垂目看着小桃,“你和冒充沈娘子的那个骗子,是同谋?”
  小桃死命摇头,“不是,我是她在上京途中买来的丫鬟,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假的沈娘子!”
  “既然你这么无辜,那沈宴为何要撒谎,说你已经离开沈府?”
  “他担心您御史之威会吓到我,所以不敢让我见您。”
  晏元昭冷冷道:“可我看你在本官面前,一点都不害怕!”
  小桃牙齿上下发抖,她开始害怕了。
  “本官不想浪费时间。”晏元昭面无表情,“你不愿意坦白,那就去牢里审,各种刑上一遍,到时候想不开口都难。你觉得如何?”
  若不是沈宴那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辞,晏元昭还真不一定把小桃当回事。毕竟她如果真是骗子的同谋,没道理选择继续留在沈府,不和骗子一起行动。
  他意识到小桃有异,没当场逼迫沈府交出人,是不想让场面闹得更难看。
  房里静悄悄的,晏元昭没再说话,等着小桃回答。
  小桃身上冷汗一层层地冒,快要哭出来了。他明明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却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下,心里的秘密无处遁形,她撑不住了。
  “假沈娘子是我的结拜阿姐,我们一起来沈府图富贵,我知道她的一些事,但我不算是她的同谋......”小桃嗫嚅道。
  “看来本官疑惑的地方,可以从你这里找到答案。”
  “您,您问吧。”
  小桃被绳子绑起来的双手不安地相互摩挲,她不敢看晏元昭冷煞的脸色,埋着头,愈发地僵硬。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晏元昭发问。
  正当她忍不住要大着胆子抬头看他时,她听到他的声音飘来。
  “她叫什么名字?”
  小桃一怔,“阿姐有很多假名,我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我只叫她阿姐。”
  “按沈宴的说法,她以骗人钱财为生?”
  “差不多,”小桃略迟疑,“但也不全是。”
  “把你怎么和她认识的,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到谁派你们进的沈府,仔仔细细告诉我。”
  耳房里烛火幽幽,晏元昭吩咐完,踱步到窗前对着月亮,留给小桃一道冷峻的背影。
  小桃颓着肩,慢慢开口。
  “我和阿姐相识于两年前,那时我是春风楼里的一个小丫鬟,春风楼是江南道林州城里最大的花楼,阿姐小时候在楼里待过,后来出去了,攒了很多钱,回来赎一位她的旧相识。可是不巧,那位旧相识前一年过了世,她来晚了,我特别想逃离春风楼,见她有钱,就求她把我赎出去,我愿意当牛做马服侍她。她答应了。”
  “她赎了我,但并没让我做她丫鬟,反而和我结拜,做我的阿姐。我们在江南待了几个月,后来没钱了,她半夜潜进城里一家大商户,偷了一尊金佛,我们用金佛换的钱,又去江北玩了两个月......”
  小桃一边回忆,一边断续说着。
  她看晏元昭长久地背对她,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她愈发迟疑了,说到阿姐在东川卖了上百颗以糖丸冒充的长寿金丹时,卡了一会儿。
  “继续说。”
  小桃只得继续。
  “......今年年初我们从东川到了河东,有人找到阿姐,要她假扮沈府五娘子进京,他愿以百金相酬......”
  低低的女声在寂静的房里喁喁不停,落在窗前郎君身上的月光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来京后,阿姐不愿,不愿去勾引您,说她不卖身,除非加钱,面具人同意了......”
  晏元昭扶着窗棂的手扣得愈发紧,随着手收成拳,手背上凸起青色的筋络,刀锋一样凛冽。
  他一定会抓到她,一定。
  不洗此辱,他不姓晏。
  第51章 四年后午夜梦回,他时常看到自己抱着……
  白浪翻卷,水声磅礴。正值汛期的涑河水面又宽又阔,汹涌的波浪开合起伏,仿佛要越过岸扑到人脚面上。
  临涑驿的驿丞带着一众小吏立在河岸,表情肃穆,严阵以待。
  他们在等河东道巡察使的车驾。
  河东道在涑河以东,数年前是大周与铁鹘多次交锋的战场,硝烟时起,民不聊生。后来定远侯将铁鹘彻底驱到北境大草原上,大周认真经营百废待兴的河东,才使河东重新焕发生机。
  半个月前,隆庆帝命御史中丞晏元昭为河东道巡察使,考察全道一十三州吏治民情,巡视风俗。使府人马东出钟京,沿陆路行了十日,会在今晚前抵达涑河西岸的临涑驿,从这里改换水路,东渡涑河。
  驿丞竖着耳朵,终于在浩荡涛声里辨出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到了到了!”
  不一会儿,旃旗高扬,卫士开道,一队车马缓缓从烟尘里行来。车马停稳后,驿丞对着队伍中部的马车哈腰,“在下临涑驿驿丞,恭迎晏大人!”
  车帘掀开,一位穿官袍的中年男人由侍从护着下来,他脸方额宽,相貌堂堂,笑容亲切和蔼。
  “晏大人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晚上再到。本官姓张,是河东道巡察副使,不要搞这些虚礼了,卸车吧。”
  驿丞暗松口气,比起那位传说中不好惹的御史大人,他自是更愿和性子宽和的长官打交道。
  “张副使,您请。”
  副使张甫玉跟着驿丞走进驿厅,扭头看见驿卒有条不紊地搬运行李。
  “明日一大早就出发,这些箱笼不搬上船,怎么搬到后厅去了?”
  “这个......烦请张副使见谅,明日恐怕出发不了。”
  驿丞深吸一口气,开始解释。
  “大人有所不知,现在是秋汛,水高流急,小船过不去河,只能大船过。不巧本驿现在空余的两条大船,一条船底板漏水,一条风帆破裂,修船师傅前几天生了重病,今日才能下地指挥修补。只能委屈大人在驿站多耽几日,等船修好再走。”
  张副使惊讶,“驿船这么容易坏么?”
  “回大人,驿船一向结实,许是最近风浪大,才遭到损坏。”
  “几日能修好?”
  驿丞为难道:“大概需要三五日。”
  “太久了,加紧检修,不能超过三日。”张甫玉强调,“否则就算本官肯等,晏大人也不肯等。”
  张甫玉久在边关为官,今年才回朝,在这次出使之前,对晏元昭这位皇帝倚重的司法大臣并不了解。
  但有关他的传闻听过不少,譬如他出身高贵,才貌一流,可目下无人,过于刚直,不少朝官对他有微词。
  又譬如他年不满三十便成为三品重臣,虽占尽人间富贵,但六亲缘浅——他是独子,父亲英年早逝,母亲离群索居,这也就罢了,更唏嘘的是,他的夫人才刚过门就一病不起,四年来未尝有起色,连下榻见人都做不到,更别提为他孕育子嗣。
  张甫玉与他并行一路,发现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难以相处,反倒言辞干脆利落,性情沉稳刚毅,做事雷厉风行,是他最钦佩的那种人。
  这样的人,是不能忍受在水驿停留三五日,耽搁公务的。
  果然,黄昏时分,晏元昭骑一匹快马赶到临涑驿,听了张甫玉转述的明日无法启程的消息后,眉头皱起。
  张甫玉忙道:“我已吩咐驿丞,务必在三日内修好船。”
  晏元昭点点头,也不忙进房安顿,转身就出了驿厅。
  直到晚饭时,张甫玉才再一次看到晏元昭。
  “晏大人这是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快来尝尝这些河鲜,味道着实不错!”张甫玉热情招呼他。
  晏元昭净手坐下,“刚刚去看了驿船的破损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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