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沈宜棠双脚落地,也不管桑千娇能不能听见,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她在空荡荡的小巷里发了会儿呆,转身去了会仙楼的后院,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毛发油亮的白马,上了街。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心里攒着一团躁动的火,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捞了一上午鱼不够,还想喝酒,喝完酒还想跑马。
  一路溜达着出了城,沈宜棠开始让马儿撒欢地跑。
  城外的官道上,银鞍白马四蹄奔飞,飒如流星。女郎一身红衣胡服,高飘起的下摆仿佛奔腾的火焰,悬在腰上的酒壶琅琅作响,在光下闪着细碎耀眼的银光。
  夏秋之交的风有些料峭,呼呼地吹在她被酒意熏得温热的脸上,凉滋滋的甚是舒服。
  不知不觉,她拐到山道上,盘着山向深处的葱茏绿意奔去。
  “现在已是陵州境内,距离陵州城还有几十里,再有个把时辰就到了。”
  驿厅里,张甫玉笑着对晏元昭道。
  晏元昭放下手中刚刚翻阅完的朝廷邸报,“是啊,总算要到目的地了。”
  陵州是河东第一大州,位置上也处在河东正中心,历来朝廷所派遣的河东道使节,都会选择在此地停驻,设立行辕。
  从舆图上看,钟京到陵州并不远,然而隔着一条宽阔的涑河,又因为驿船坏掉的缘故,这段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二十多天。
  不仅他们走得焦心,陵州刺史曲岱也等得焦心,在城外沿途几处官驿都安排了自己人候着,随时传报巡察使行踪。
  片刻前他们来到这里,曲刺史的人悄悄找到张甫玉,说自家大人在城门外迎接巡察使的布置还没妥,求他拖延一下晏大人的脚步。
  张甫玉看出晏元昭不喜排场,估计根本不在意曲岱怎么迎接。但曲岱是他同乡,两人略有交情,他不好驳他面子,只得答应了。
  他对晏元昭道:“这几日赶路辛苦,不如在驿站多休息休息再上路,晚上也好有精神和刺史府应酬。”
  晏元昭点点头,“也好,晚一点进城,街上人少,能少一点对百姓的惊扰。”
  “对对,是这个道理。”
  晏元昭起身去后厅歇息,俊逸的脸上不露疲色,亦没有半分笑意。
  张甫玉感慨,这么年轻的郎君,这么懂得体恤百姓的臣子,怎么就不多笑笑呢,凭白担了冷酷无情的虚名。
  后厅,晏元昭望着窗外青山出了一会儿神,召来白羽,“把我的弓箭拿来,备马。”
  白羽迟疑,“郎君,您要出去?”
  “嗯,我酉时前回来,还有,你和秋明连舒两个都不许跟着。”
  白羽默默照做,目睹晏元昭手持大弓,将箭袋挂在背后,跨上红栗马,遥遥奔上山。
  秋明疑惑,“主子怎么突然起了打猎的兴?”
  白羽声音黯然,“你忘了,今天是七月初九,郎君四年前大婚的日子。”
  郎君每年七月初九,心里都不舒坦。准确说,郎君每天都心里不舒坦,七月初九这日,尤其的不舒坦。
  那个爱笑的小娘子原来一肚子的坏水,白羽自己知道真相后都生气难过得不行,何况向来骄傲的郎君。
  可白羽没想到郎君能执著此事那么久。
  按理说,人跑了,还是个冒牌货,找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是往大牢里送,郎君赶紧另娶才是正事。可郎君偏偏不肯对外宣称夫人死了,非要说夫人病了,累得全府一起圆这个谎。
  长公主为此和郎君吵过好几次,郎君说,一日不抓到此女,一日就不再娶。
  长公主指着郎君鼻子骂,什么意思,你这是为她守活寡啊!
  郎君不语,一守就是四年。
  长公主都被郎君气得搬到别苑去住了,郎君仍是坚称夫人活着,夫人重病。
  白羽觉得郎君自个儿都快病了。
  脸上笑容几乎绝迹,和裴世子的交游也少了,愈发寡言,愈发冷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郎君开始打猎。
  京城擅骑射的世家子弟,常常三五成群结伴游猎,打来大雁、麋鹿等一起烤来分食。但郎君和他们不一样,郎君打猎都是独自一人,他胃不好,对野味也没兴趣,只打猛兽。
  白羽第一次见到郎君猎杀野猪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家矜贵风雅芝兰玉树一般的郎君吗?
  虽然郎君看着像是心里痛快了许多,但白羽更忧心了。
  野兽凶猛,打猎有风险,郎君可别想不开去猎老虎啊。
  沈宜棠座下这匹白马堪称神骏,片刻就载着她扎进了浓绿山林。山里新鲜湿润的空气让她心旷神怡,不由缓了步子,让马儿沿着樵夫伐出的野径,慢悠悠地前行。
  行到林深处,野径尽头,白马也累了,前蹄原地刨着土,扬起脖子去吃树枝上的嫩绿叶子。
  沈宜棠由着它吃,自己摘下腰间酒葫芦,晃荡两下,拧开塞子喝了两口。积了一中午的酒劲儿被这两口勾出来,直直冲上喉咙,她难耐地打了个哈欠,眼睛泛起水光,有点晕,又有点困。
  她索性闭上眼,俯下身,抱着柔软结实的马背,听着林间隐隐约约的鸟雀声,打起盹来。
  日光穿过团团的翠绿,虽然稀薄,但覆在脸上仍有舒服的暖意。
  她迷迷糊糊地享受着,慢慢地,感觉这片温暖渐渐升温,乃至炽热。
  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下一瞬,沈宜棠差点尖叫出声。
  离她三尺之距的前方,一头山猪正两眼灼灼地盯着她!
  沈宜棠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山猪遍身棕黑,两耳直立,丑陋的圆吻突出来一大截,两侧獠牙上挑,蠢蠢欲动。
  沈宜棠心里瑟瑟发抖,眼观口,口观鼻,决计不看山猪一眼,耷拉在马腹一侧离山猪最近的脚也僵在半空,纹丝不动。这个距离,山猪要是扑上来,她躲无可躲。
  她不能招惹到这只猪。
  但危险在即,她的马又在做什么?
  沈宜棠余光撇去,嘿,她的马还在那埋头啃树叶呢。高处的叶子不稀罕吃了,弯着脖子费老劲吃长得矮的,嚼嚼嚼,嚼得正欢。
  沈宜棠快气死了,大哥,你是根本没发现身边来了只猪吗?
  好在那头猪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对她失去兴趣,转身跟着白马一起啃树叶去了。
  一猪一马挨着,脑袋彼此蹭来蹭去,很亲热的样子。
  沈宜棠:“......”
  这对吗?
  猪可以怕马,马也可以怕猪,但猪和马不能做朋友吧,不能吧?
  她无可奈何,为今之计,怕是只有等这只猪吃好玩好,自行离去。
  隔着密密的林叶,三支冷冰冰的箭镞对准了这只山猪。
  晏元昭手持劲弓,冷静地盯着数丈之外,大半个身子隐没在茂盛枝叶里的棕黑色生物。
  这是一只野猪,他判断,体型不大不小,大概正专注地做着什么,没有设防。虽隔得有些远,但不妨一试。
  他搭在弓弦上的手缓缓后拉,直至绷到最紧。
  猛然撒手——
  第53章 软腰肢脑中轰然一声响,晏元昭钉在原……
  等待无比漫长。
  山猪和白马头碰头啃叶子仿佛啃了一生一世。
  沈宜棠悬着的一颗心,悬也悬得累了。
  然而变故在瞬息之间发生。
  对面密林突然迸发出嗖嗖的声音,没等沈宜棠意识到这是什么,就见眼前野猪迅速跃起,化成一条黑影,飞似地扎进她右前方的林子里,顷刻间无影无踪。
  “嘶——”白马发出一声尖锐爆鸣,后蹄猛地一踢,屁股上抬,沈宜棠瞬间被颠起凌空。
  她吓得尖叫一声,向前一趴,死死抱住马脖子。
  白马尥了两下蹶子,仓皇转头,沿着来时的野路狂奔出去。
  沈宜棠惊得不知所措,只得紧紧贴住白马。
  白马四蹄狂蹬,抓地如飞,仿佛逃命一般远离密林,她喝了满嘴的风,被颠得七荤八素,浑不知发生什么,心里只抱定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被发疯的马甩下去!
  从山上到山下,无数林木荒草在眼前稍纵即逝,也不知白马跑了多久,久到沈宜棠眼角涌出来的泪都被风干了,才渐渐放缓脚步。
  她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直起虚脱了的身子,用被汗浸得湿滑的双手拽动缰绳迫它停下,然后费力地从马背上爬下来。
  白马耗尽力气,累得站也站不稳,圆睁着温顺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她,哞哞地叫着。
  “雪暴啊,你还委屈上了?”沈宜棠不理解。
  雪暴继续哀怨地看着她。
  沈宜棠低头和它对视,这才注意到白马胸前竟插着一支羽箭,伤口红呼呼地往外渗血,将雪暴小半个胸膛都染红了。
  天杀的,谁给她的白马来了一箭!
  晏元昭三支利箭破空穿林,没有听到预料中的野猪痛嚎,反倒隐约听到一声马嘶,便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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