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长公主为何来我们府上,难道还是为沈娘子的婚事?”
  “……”
  沈执柔面沉如墨地出来,“长公主驾临鄙府,臣有失远迎。”
  长公主微掀眼皮,流露出冷冷的傲意,“沈侍郎知道失了远迎,还不请我进屋,让我在这吹风?”
  沈执柔从喉咙里挤出声“请”。
  沈执柔和长公主去了书房,宋蓁欲作陪,被沈执柔拒绝了。
  书房里银灯两盏,两人隔着一张胡杨木案远远对坐。
  长公主嫌弃地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水,“这么多年过去,你好不容易当个四品官,怎么府上还是这么破陋,待客的茶也还是粗蠢的龟山青。”
  “臣兢兢业业为官,家财有限,自然不如公主豪奢。不过,您看不上的龟山青,一壶也要钟京百姓一个月的米粮钱。官之俸禄,民之膏脂,如何能靡费?”
  长公主毫不买账,“又是这套酸腐陈论,你要是真心疼百姓,怎么不见你把钱捐了赈灾?光在自己家里抠抠搜搜,连累妻儿和你受苦!”
  沈执柔肃脸,“长公主深夜来访,就为了指导臣如何花钱吗?”
  长公主抚着指上玉戒,凤目凛然,“你为何拒我儿婚事?”
  沈执柔淡淡道:“上午就和贵府嬷嬷说过了,一来老夫已为小女立下婚约,二来鄙府门庭破陋粗蠢,不堪与长公主结亲。”
  长公主冷笑,“你也知道你门庭不配,我不计较这个与你结亲,你就该领情才是。元昭这样的郎君,钟京打着灯笼都难找,他的青云路才刚刚开始,过个几年官位赶上你轻而易举,现在天赐姻缘让他为你女婿,你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推三阻四!”
  她停了停,“我知道你这个人,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其实虚伪投机,有好处的事从不落下,已有的婚约根本不是问题。你说实话,为何要拒婚?”
  沈执柔拱拱手,“长公主如此想臣,可就大错特错了。臣说的全是实话,婚约既立,就没有理由更改,这招令郎为婿的好处,让给别人吧,老夫敬谢不敏了。”
  长公主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再多问,亦淡了眉眼平静道:“可惜你没得选。皇兄抱恙,我不想拿此事打扰他,才特意过来和你商量。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明日就进宫找圣上给他们两个赐婚,想来你也不敢抗旨。”
  沈执柔脸上纹路愈加深嵌,竟被这番话气得咳嗽了一声,“好啊!长公主当年逼婚晏家,现在又为儿子逼婚我沈家了!”
  驸马去后,圣上优容长公主,但有所求,无不应允。沈执柔心里明白,她说明日去请旨,就真的能请回赐婚的旨意来。
  这些年她深居简出,收敛锋芒,但行事霸道的底色丝毫不减当年。
  “元昭是我儿子,我当然要为他娶到中意的女子,不然怎么对得起先夫?”
  沈执柔深吸一口气,语气里露出些许颓然,“老夫真是不明白,我那劣女就这么招令郎喜欢?”
  长公主理所当然地点头,“你是多不喜欢你那个女儿,要把她远嫁到两千里外给人当填房,还不高兴我儿中意她。”
  沈执柔沉默了很久。
  “她的生母是我府上的一个丫鬟。”
  长公主淡淡道:“元昭不嫌弃。”
  “那个丫鬟……当年故意打扮成阿微的样子接近我,她如此亵渎阿微,我怎么能让她生下来的孩子嫁给虞卿的儿子?”
  虞卿是晏翊钧的字。
  长公主美目怔愣片刻,喃喃道:“我说怎么有些像她。”
  “她的行径确实低贱。”她嫌恶道,“但祸因不是在你吗?若非你把持不住,哪里来的这个丫头?沈执柔,你自称君子,却对这种事耿耿于怀,还因此迁怒小辈,坏人姻缘,可笑至极!若不是元昭实在喜欢她,我才不愿和你做亲家!”
  第36章 故人忆“我快要娶妻了。”
  沈宜棠知道长公主会来,但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连一个晚上都没耽搁。
  长公主肯出马,就意味着事情有转机了。
  果然,主院来人通知她过去。沈宜棠简单梳洗一番,带着云岫去了正堂。
  出乎她意料,沈执柔不在,只有长公主坐在圈椅上,玉手撑着额头,一副慵懒模样。
  见到她来,长公主微笑道:“沈娘子,坐呀。”
  沈宜棠乍见笑容真切的长公主,有些不习惯,老老实实行了个礼才坐下。两人面对面,长公主凝神看她,饶有所思的样
  子。
  沈宜棠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率先开口道:“长公主,丹药的事,我要给您道歉——”
  “不要提了,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长公主截住她,声音不容置疑。
  沈宜棠听话地点点头,继续努力讨她欢喜,“您前段日子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谢谢您为我着想,送那么多好东西。”
  “嗯,小事罢了。”长公主凝眸,“听说你绝食了一天?”
  “是。”
  “是装的吧?”
  “……呃?”
  “我年轻时为了让父皇许我嫁给驸马,也闹过绝食。那时候我提前藏好了吃食,一点都没少吃,半分也没饿着。”长公主悠悠道来。
  沈宜棠不好意思地笑笑,“瞒不过长公主,我确实是装的,想着能吓吓父亲。”
  长公主道:“我那时绝食了一天半,父皇就让步了。可我看你啊,就算绝食七八天,也打动不来你父亲。”
  沈宜棠苦笑,“先帝爱重长公主,令人艳羡。”
  长公主看了她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给沈执柔当女儿,你受苦了。”
  “谢谢长公主怜惜。”沈宜棠低声道。
  长公主手指轻点太阳穴,缓缓道:“你和元昭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明日媒人来交换庚帖,我会尽快让你们早日成婚。”
  沈宜棠一对杏眸瞬间亮堂起来。
  “还有,你父亲和你相处估计会很尴尬,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早我派人来接你,成亲之前,你就住在公主府吧。”长公主微妙的目光从她的小脸滑到锁骨之下,“我也得给你补补。”
  ......
  墨绿色的苋菜叶盘卧在紫红的汤汁里,嫩白的蒜瓣被染成浅绯,几种鲜明色彩填满了素白瓷盘,像幅画似的,清香里带着野气,在一桌素菜里最亮眼。
  “元昭,尝尝好不好吃。”
  穿粗麻衣的老人须发皆似雪白,两眼斜向下垂着,挤在水波一样的层层褶皱之中。说话时,精亮的神采从松塌的眼皮里钻出来。
  昔年位极人臣的卢太傅,如今虽为山居老翁,仍一眼不凡。
  晏元昭安坐在茅檐下的石案前,清逸的身姿与山间溪风松竹相得益彰。他很给面子地夹了一大筷苋菜,毫不犹豫塞入口中,细细嚼咽后赞道:“清新爽口,软嫩宜人,太傅手植的野苋和市井宫廷里的相比,别有异趣。”
  太傅呵呵笑道:“你喜欢就好,之前你几次来夷山,都没逢上夏天苋菜成熟,这次终于赶上了。我还记得你母亲那年来的时候,我也用野苋菜招待的她,她吃不惯但还勉强去吃,那小脸皱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久她肚子就不舒服了,可把你父亲心疼坏了。宫里贵人的胃啊,消受不了野东西。”
  晏元昭笑道:“原来母亲还在先生面前闹过这种笑话。”
  太傅笑意愈发地深,“明昌在宫里长大,我当过她几年的老师,她常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在我面前如此乖觉,也是一物降一物了。”
  “父亲确实能降得住母亲。”晏元昭道。
  母亲贵为金枝玉叶,所踏足之处无非宫阙宝殿楼台玉宇,对街头陌上与山林乡野不屑一顾。然而只需父亲一句话,她便欣然与他同往,提着衣裙爬山不在话下。
  她的公主架子,遇到父亲便弭然无形。晏元昭小时候得罪母亲,也都习惯找父亲求救,百试不爽。
  “反过来也一样,明昌对翊钧影响很大。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性子吗?”
  晏元昭不假思索,“父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所有认识晏翊钧的人都会这么评价。
  老太傅叹道:“良玉温润剔透,内里却是冷的。翊钧早慧,十几岁就看透污浊官场、无常世事,待人接物越是无可指摘,内心就越是想逃离红尘。他身上背负着晏家的期待,却常常和我说要遁入道门,或者就和我们老头子一样,隐在山里弹琴弈棋,不问世事。我说那怎么行,大周的江山社稷正需要他这样有才学的年轻人,他也只是摇头叹息。”
  “是明昌的出现改变了他,明昌身上的活力与肆意把他从出世的边缘拽了回来,他不愿为了家族投身宦海,却愿意为了明昌的虚荣秉钧问鼎。一个心思忠纯的年轻人执掌刑狱,对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不知翻了多少冤假错案呐,可惜天不假年……”
  太傅适时打住,以一声叹裹住了晏翊钧最终遭歹人行凶死于非命的恸事,又笑道:“人老多情啊,说起来就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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